彩云归(上)
不管在什么时候, 女子之嫉妒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哪怕就是装也得装出大度来, 否则被人指指点点的绝对不会是多情的男子。就算姬央是公主, 在这件事上也并不能特殊, 即使苏后贵为皇后, 嫉妒不仁也是她被人称作妖后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会儿小公主既然连这样的话都问了出来, 沈度就知道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她乱吃药这件事会衍生出什么后果来,自然也体会不到他的回护之情。
沈度有些头痛,娶了个极度不省事的妻子, 大概所有男人都会像他一样头痛。
“你想说什么?”沈度看着姬央的眼睛道。
姬央想说什么,彼此已经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很多事情只要不最后说出口, 便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比如避子药丸的事情。
姬央其实也觉得羞愧、难堪,在沈度冷冰冰的眼神里也意识道自己将要说出来的话是那样可笑而不自量力。可是有些话如鲠在喉, 不说的话烧得她心里难受。
小公主本来就不是深思熟虑的人, 她有些冲动, 如果这种冲动压制得下来的话, 她就不会恍惚得乱吃药了。
“我不许你再去别的院子。”姬央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不是请求,也不是哭泣, 而是命令。
这显然是最坏的方式,不仅引不来沈度的怜惜, 反而还会抵触。
“哦, 如果我不同意呢?”沈度笑了笑,“公主待要怎样?”
姬央自己也笑了笑,她没敢看沈度的眼睛,怕自己显得太可笑,但那就是她的心意,即使再可笑,那也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公主下次想吃几把药丸?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够长了,所以想重新投胎?”沈度讥讽道,他心里不由咒骂,将来若真有成龙之日,必定要让天下女子都熟读女戒,瞧苏后将姬央养成了什么德行。
沈度的话直戳姬央心肺,也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极可怕的事情,她竟然为了沈度而那样伤害自己,成了她母后最讨厌的一种女人。她甚至可以想象她母后的表情,不屑、讥讽兼而有之。
沉浸在自己极可悲这个事实里的小公主显然被吓坏了,她想起在并州的事情,也是这样的,她不敢跟沈度抗争,心里的难受又解脱不开,所以只能用身体的难受来缓解心里的难受,可是这样一来,不仅她自己看不起自己,沈度也定然看不起她的,所以他说话才那么尖刻而难听。
姬央抬头看向沈度,沈度只觉得有什么从她眼底仿佛潮水一般退去,可是这个念头闪得太快,连他也无法捕捉。
“你走吧。”姬央无力地重新靠在床头,下了逐客令。
事情陷入僵局,除非两个人中的一人退步,否则就是无解。
沈度走后,罗贞轻步进了屋内,她见姬央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不由心痛,“公主。”
“老姑姑。”姬央满眼泪花地转头看向罗贞,等她走近,就抱着她的腰开始大哭,“姑姑,我想回洛阳,回母后那儿去。”
受伤的小姑娘第一时间自然是想母亲,想回到最安全的地方去。
罗贞搂着姬央不知该如何决定,苏后让她拦着公主不要回洛阳,可眼看如今这处境,姬央若是不回洛阳,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可是姬央哭得太伤心了,罗贞听了都忍不住落泪,只好道:“好,好,我们回洛阳。”她也不管了,总之小公主如此模样,苏后肯定不能不管。
一听见洛阳两个字,姬央似乎就有了主心骨,她坐直身道:“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驸马定然是不许我们回去的。”
感情一旦退潮,理智就逐渐回笼了。以往沈度的推三阻四让姬央清楚的知道他定然不许她回洛阳去的,以前姬央顾忌沈度的心情,所以没有再提,可现在她连自己都顾不了了,哪里还在乎沈度。
“我们得悄悄的走,这几日且按兵不动,得等李将军和玉髓儿她们伤好了。驸马那边也不能打草惊蛇,不要告诉玉翠儿。”姬央道。她如今是惊弓之鸟,因为今日的事她直接将沈度放在了对立面,连带着对沈度当初送给她的玉翠儿也不放心,因为她一定要回洛阳,半点儿错也不容许犯。
“我知道,我都知道。”罗贞点头道,“公主别担心,我都会安排好的。”
姬央的怀疑并没错,沈度加紧了对她的看管,第二日就送了当初许诺给她的女侍卫进北苑。
前些日子姬央还为沈度的这份心意而沾沾自喜,没想到现在却只觉得胆战心惊。这四个人既是来保护她的,也是来监视她的。
姬央吵着要出门,却被林瑜所拦,“公主,大夫说你身子还没养好,这些日子信阳也不太平,侯爷嘱咐让你静养。”
“静养什么?我无聊得都快生霉了。”姬央愤愤地踢了踢门槛,可是林瑜武艺高强,北苑姬央她们几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林瑜虽然肩负看管小公主的职责,但也不敢对她无礼,只道:“公主若是觉得无聊,要不要跟奴婢学鞭法?侯爷说你早就想学的。”
姬央想了良久,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那也行吧,反正也是无聊。”
林瑜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安乐公主这么好哄。
林瑜一走,罗贞就拉了姬央往里屋走,“公主,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要打草惊蛇,你今日吵着要出门,难道不怕引得那边怀疑?”
姬央拍了拍罗贞的手背道:“姑姑你就放心吧。我要是不吵着出门,那边才会怀疑呢,我平日是什么德性你难道不知道?”
咳咳,有这样说自己的?罗贞清了清嗓子,她不得不承认自家公主还是有脑子的。
“林瑜她们几个是个麻烦,咱们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惊动她们。”罗贞又道。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我出不了门,小丫头总是可以出去的。叫人通知李将军,在外头买点儿什么蒙汗药之类的。”姬央道。
“蒙汗药?”罗贞惊讶出声道。
“茶馆里讲书的不都这样说吗?当初在宫里师傅也有提过的,吃了之后人就会昏睡不醒。只恨那安神丸药味儿太重,不然磨碎了给她们吃几颗也行。”姬央道,“咱们在宫里见识少,姑姑不必担心,去问问李将军有没有办法就是了。”
罗贞点点头,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居然转过来听小公主吩咐了,不像以前都是她处处管着小公主。
“公主,你下定决心了吗?咱们如果真走了,以后怕就不能再回来了。”罗贞担心姬央年岁太小,决定下得太冲动,将来若是后悔可怎么办?再且依她看来,安乐公主对冀侯痴心一片,怎么也不该如此轻易就放下了。
姬央闻言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裳,缓缓地抚平上面的皱褶,“我都知道的,姑姑,洛阳,我一定要回去。”
罗贞叹息一声,也不再劝。打从那日公主和驸马不欢而散之后,再不见驸马过北苑来,再深的情意也经不起几番折腾,将来就更是难说,因此罗贞觉得如此也好。
却说沈度可没有姬央那么多空闲时间去思考儿女情长,他的心思九成都被外物做占。刘询的人已经打探到柔然可汗郁久闾壶檀被他弟弟斛律所驱,仓皇南逃,投奔了他的女婿冯拓,也就是燕王。
“主公,如今柔然内乱,壶檀南逃,冯拓和斛律关系素来不佳,他失了柔然这个靠山,正是咱们进攻的好时候。”刘询道。
沈度点了点头,“葛先生,粮草可备好了?”
“幸不辱命。”葛通捋了捋胡须道。
“好。”沈度道,“那就传令各营将士,准备出征。”
刘询、葛通两人领命。葛通又道:“主公,今日收得并州刺史王成之信,欲将王家八娘子送与主公为妾,以通两家之好。”
“此真乃小人,年尾才背信弃义追杀主公,如今又舔着脸送妹妹来做妾。”刘询十分瞧不上王成的为人。
“能屈能伸嘛,杀主公不成,自然就只能来求和,我看主公须得防着并州一点儿才是。人至贱则无敌。”葛通戏谑道。
沈度也笑了笑道:“此时不宜同并州翻脸,毕竟要用兵龙城了,先稳住王家吧。葛先生,你派人去并州迎王八娘,礼数做足。”
“是。”葛通道,“主公放心。”
对葛通沈度当然放心,他不放心的是安乐公主。当初为了一个云鸳已经闹过一场,现在就为他去柳姬院子里过了一夜,就闹着乱吃安神药,如今两人连话都不说了,若是再加上一个王八娘,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风浪来。
沈度揉了揉眉心,听刘询道:“主公累了,不如小憩片刻,等我同子达拟出条陈来,主公再看。”
论年龄和精力,沈度都比刘、葛二人强太多,他知道刘询是误会了,他先才揉眉头并非精力不济,而是为了那不省心的小公主。
“不用,先才葛先生不是说高家那边来信了么,说的什么?”沈度问。
这高家就是渤海高家,去了的二娘子的夫家,也是此次对燕国用兵的一支主力。
“高家想年内就迎娶三娘子。”葛通道。
沈家的子嗣都精贵,便是庶女也没几个多的。所以两家通好,通常是沈度或者其兄弟纳妾,而很少送自家的姑娘出嫁。高家已经弄死了一个沈家女了,如今虽然已经定下三娘子,但葛通很怕沈度不答应这么早就把三娘子嫁出去。
高家想在年内迎娶三娘子也是为了怕夜长梦多。高飏是员猛将,有勇有谋,若是寒了他的心,对沈家十分不利,如今本就是用人之际。高飏是瞅准了只有这个时机求取,沈家才或许可能让三娘子早些出嫁。
“这事我须得同祖母商议一下才行。”沈度道。
葛通点了点头,“主公,如今正是用兵之际,高家……”
沈度摆了摆手道:“先生无需多言,我自有分寸。”葛通显然是在劝沈度以大局为重,不要顾惜一个女子。但人都有骨肉之情,戚母对小辈更是看重,沈度也不能伤了戚母的心。
议过事,沈度去了戚母的泰和院用晚饭,顺便提起了高家的事情。
“这么早?”戚母道:“二娘子就是因为高家急着娶过门才出了那样的事情,虽说我已经同意把三娘子嫁过去,但绝不能如此仓促。三娘子可不是二娘子,她是你四哥的嫡女,这件事还得和你四哥四嫂商量。”
沈度道:“我知道的,这件事还请祖母在里面周旋一二。咱们同高家素来交好,二娘子下世高飏自然责无旁贷,正因为这样,三娘子如果嫁过去,高家就只能把她供着。三娘子年纪太小,嫁过去也不可能圆房,到时候从别院拣选四名美貌媵妾陪嫁过去就是。”
沈度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就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戚母也是无奈。
这世道谁都有自己的无奈,比如苏后无奈所以遣嫁安乐公主,戚母和沈度无奈就只能让三娘子出嫁。
说完三娘子的正事儿,戚母又道:“安乐那边怎样了?怎么突然病得那么严重?”
戚母对内情并不知晓,便是薛夫人等人也是一知半解,姬央为什么吃药的事情被沈度瞒得滴水不漏。“她那是乱吃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嘴馋。而且前晚上我领她去东肆,那冻豆腐被人下了钩吻,她吃得虽然不多,可到底是伤着了。她那些侍女养得娇宠,连她病了都没发现。所以我才出手教训了北苑的人。”
东肆遇刺那件事戚母自然知道,这些事情沈度从来不瞒她。
戚母又道:“怎么我听说你插手北苑的事情,是因为安乐叫人打探你行踪了。”
“这府里有谁不打探我行踪的?祖母放心吧,能叫人打探得出来的都是不要紧的。”沈度道,“我处罚那两个丫头,只是敲打敲打安乐而已。”
“我知你素来都是有分寸。”戚母颇具深意地看了沈度一眼,她养大的孙子她能不知道,话里话外沈度都在替安乐说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也不戳穿,所谓不痴不聋不做阿翁。
沈度从泰和院出来时又去薛夫人的院子里问了安,他从明天开始就得去军营了,再回来恐怕就是出征前了。
天色漆黑得仿佛墨团,一丝光亮也没有,沈度从九如院出来朝北苑的方向望了望,转身去了阮韵的上珍苑。
阮韵完全没料到沈度会到她的屋子来,略楞了楞就赶紧伺候沈度更衣,绞了帕子伺候他擦脸擦手,见沈度一脸倦意,便跪坐在榻上替他轻轻地揉起太阳穴来。她素来无宠,但因为这一手推拿按摩的手法,却也另得沈度青眼。
阮韵知道自己的劣势,也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每一次沈度到她屋里来,都是想静静。是以她并不多言,只默默做事。
沈度舒服地放松了自己的肩颈,享受着阮韵的伺候,脑子里惦记的却是姬央,也不知道今天她若是知道了自己来上珍苑又会怎么闹腾。
想到这儿沈度就不由皱眉,他先才有心去北苑看看,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去的时候,这件事上他必须等姬央自己想明白想透彻了来服软。到阮氏这儿来,也是有心试一试北苑的反应。
但旋即沈度又想起,北苑的耳目已经被拔出,姬央未必就知道自己到上珍苑来,心底又是一阵烦躁,为了她,竟然连王八娘的事情都令他迟疑了片刻,那时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姬央泫然欲泣的眼睛。
沈度睁开眼睛,往前倾了倾身,避开了阮韵的手,“好了。”
阮韵看着沈度起身往外走,没想到他这么晚了居然没打算留下来。她略愣了愣还是跟了上去柔声道:“晚上天冷了,侯爷披件大氅再出去吧。”
“不用,你进去吧,外面冷。”
沈度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阮韵一个人怅惘地望着门。
“主子进去吧,外面太冷了。”阮韵的侍女丁香劝道,她也是替自己主子着急,“主子,你也真是的,侯爷进门这许久,你连句话也不说,都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你好歹也诉诉苦啊。侯爷走的时候,你也不留,多好的机会啊,他都多久没来看过主子了。”
阮韵苦笑一声,“侯爷到我这儿来就是图个清静,我要是再诉苦,他怕是再也不会进这个门。”阮韵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将自己的处境看得极清楚,所以不争不抢,就盼着沈度有一日能知道她的好。
“再说了,你看那些个哭的,谁又有好果子吃?”阮韵说的是那几个以生病为由去请沈度的人。
丁香想了想也是,不禁好奇道:“难道侯爷心里就没个真中意的?”
不知怎么的,因为丁香这句话,阮韵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浮现出安乐公主的模样来。从她嫁进门之后,沈度就几乎没再进过她们这些院子,哪怕从幽州回来之后,也就前两日去过柳姬的屋里。
“丁香,你说侯爷是不是对安乐公主……”阮韵问出声道。
“这怎么可能?虽说侯爷带了她出门,可不是又带了云姬回来么?而且侯爷从幽州回来后,也没去过北苑几次。”丁香一口就否决了阮韵的猜测,“主子怎么会这样想?”
阮韵叹息一声,想起吴悠来,她嘴里总说安乐公主狐媚,将侯爷迷得礼义廉耻都不顾了,阮韵虽然不信,但心里还被这些话给渗透了。
“主子别多想了,要紧的是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才是。”丁香道。
阮韵又是一阵苦笑,少不得得去婆婆薛夫人和老夫人戚母那里多坐坐,才能叫侯爷多留意她些。
不同的女人自然有不同的争宠手段。
不过沈度不在府中,再多的争宠手段也是白费,他一去军营就是半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出征龙城的前一天。
毋庸置疑,姬央肯定是阖府上下最后一个知道沈度即将出征的人。因为别的侍女根本不敢跟北苑的人说府里的事情,生怕落得那扫地丫头的下场。
最后这件事已经是上下皆知之后,玉翠儿才知道了然后跑去告诉姬央。
“公主,侯爷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回来,明日就要出发了,今晚要不要去请他过来啊?”玉翠儿道。
“你这是打还没挨够么?”姬央挑眉道。
玉翠儿摸了摸屁股蛋子,“上次都怪奴婢,如果不是奴婢多嘴,公主同侯爷就不会闹得生分了。”玉翠儿一直在为这件事内疚,挨打是小,闹得公主和冀侯翻了脸才是大,如今冀侯是压根儿就不登门,玉翠儿深觉没脸见公主。
想当初看着多恩爱的一对儿啊,现在居然连话都不说了,玉翠儿一想起这个心里就难受。她其实知道姬央对自己不是很喜欢,但即使这般,她也没抛弃过自己,心地良善着呢,所谓种善因得善果,玉翠儿如今是一心只怕着姬央好。
玉髓儿她们几个都想着跟姬央回宫,玉翠儿不知情却一直盼着公主和冀侯能和好如初出。
所以姬央没告诉玉髓儿她回洛阳的打算,若是她告知玉翠儿,这丫头怕也是要劝和不劝分的,很可能去通风报信。
“不关你的事儿,别瞎操心了。”姬央道。
“公主……”玉翠儿见姬央毫无应答也只得退下去。
玉翠儿一走,姬央转过身就吩咐玉髓儿她们几个准备起来,又和罗贞商议道:“姑姑,明日驸马出征,这两日恐怕府里最乱,咱们要走最好就是趁这两日,你去同李将军说一声,再问问他药搞到没有。”
罗贞点了点头,同姬央商议了具体时间,这才下去准备。
却说沈度这晚回府乃是辞行,辞了戚母和薛夫人后,按说正妻那儿也该去的,只是他和姬央正在斗法,谁先求和谁就输了,所以他只是往北看了看,便转身往知恬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