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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当日自凤仪殿出来已是更深时,悬顶星月凉玉般偎于天野,染出春夜半分寒。
  平怀瑱守着皇后入睡才默声离去,行进院里一霎,身后殿门静得不似囊有人烟,无尽辛酸覆背而来。
  他眼里皇后从来丰姿绰约,康健无虞,幼时甚觉她当如仙人般不老不病,而随岁月无情流逝,这仙人渐入凡尘,愈是虚弱得令他心惊。
  他缓步行着,独于此暗夜里想了很多,心中并非不惧不怕,确也担忧皇后那双眼当真会于一觉之后愈发恶化,从此以后只能听声辨人,若他不叫出一声“母后”,皇后便不知他已在眼前。
  以前不曾料过之事,今如梦魇来袭。
  世间事多不遂人意,只是如今落他身之不遂意事未免过多了些。
  他不可如此了。
  激流当需勇进,一步也不可慢下。
  回到殿里,平怀瑱合眸醒了整宿,决计近两日间便寻机游说元家,然此番拉拢之举无法太过直截了当,想必还得曲回行之,自平非卿而始。因平非卿与元家嫡次子元靖自幼惺惺相惜,情如兄弟,而那元靖是为元老将军老来得子,眼下年不及三十,比及元家一众顽固老辈必然更能通透事理。
  这一考量自是合情合理,可惜平怀瑱于此寂夜中谋划种种,不料终究还是迟了李清珏半步。
  平怀瑱千算万算,未算到李清珏闻他一句“请不到也不可由你去请”后仍不肯依他所言,翌日天方蒙亮便一袭素裳堂而皇之上了街头,不避过往行人,不作乔面装扮,一路穿行过巷行往京中元府。
  府门寂寂紧掩,只偶有晨起婢女赶早外出,启了半道门隙后又阖拢。
  李清珏不乏耐性,心知等人一事本就不可期,元家老夫人会否于今日现身尚还难以确切,好整以暇在街角寻了个茶摊候着,一盏清茶自斟满起缓缓凉去,始终未饮,直将目光静静投往元府烫金的高匾之下。
  如此约莫个多时辰,街头人息渐生,守门门童将府门大张,伴着远远传来的“吱呀”声响,将两扇镶着七七门钉的朱色厚重高门推开,仿佛推开了一整个披覆着“元”字的忠魂与兴荣。
  再不久,便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经婢女搀扶迈过门槛,后随家丁两双,缓步顺阶行向候在威仪石狮旁的轿辇。
  李清珏敛了敛眸,将铜钱搁置未动的茶盏旁,起身迎上前去,数十尺之遥,恰将脚步拿捏得宜,赶在元老夫人躬身入轿前行至眼前,隔栏奉拳一拜。
  元老夫人疑惑侧首,抬眼之时觉出一丝儿面熟,见他满怀欲言又止之意,不禁蹙起眉心细细思量,偏偏如何都记不起这后生究竟为谁。
  她缓缓立直身子,手扶轿门不急入内,静默望回李清珏眼里,面含温和又不失武将家眷的一身傲然风骨,出言询道:“阁下何人?”
  李清珏低道几字:“一何姓故人。”
  话落顿见眼前妇人眸光骤沉,身后中年婢女亦在眨眼间变了脸色。
  然不过瞬息之间,元老夫人已强自静下心神,示意婢女将轿侧家丁尽皆挥退,独留他二人当面说话。
  光天化日袒于街头,绝非相谈良机,元老夫人心有顾虑,又觉带他回府更易惹人耳目,正值犹疑徘徊之际,听李清珏道:“夫人若信得过,不妨往邻街听风斋一叙,晚辈于二楼里间恭候。”
  元老夫人不曾点头亦或摇头,双眼凝在他面上,目送他转身行向街头,直至杳无身迹可寻。
  李清珏赌元家为人,至此刻仍将安危悬于线上。
  幸在当日午时将至前,听风斋二楼终有脚步渐近,径直迈往最里头的隔间,途中未有犹豫止步。
  静候整一上午之久的李清珏抬眼望向房门处,随着一声木门轻响,晨时方打过照面之人出现在视野之中,未允人同行相伴,就连跟随数十年之久的贴身婢女也仅候在外间,在她入室后探身阖拢了房门。
  李清珏起身相迎,将元老夫人请上正座。
  元老夫人倒是不作推辞,端端坐稳后将双手交叠静置膝上,窗边竹帘低垂,明媚日光阻隔其外,使得那面容稍显暗沉,难以瞧清眸底神情。
  两人在这朦胧一室里两相不语,好片刻过去才闻李清珏率先施礼开口道:“晚辈谢过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怎会不知他话里深意,浅浅弯了弯唇问道:“你怎知我定会前来?倘若今日推开这扇房门的是宫中人,你当如何?”
  李清珏如实言之:“倘若推开这扇房门的是打宫里来的人,那这一隅小室,晚辈断是插翅难逃,便将命丧此间了罢。”
  元老夫人交叠之手紧了紧手指。
  “既如此,你何故还能这般大胆?”
  “其一是信元家为人,其二是不可不铤而走险。”李清珏话至此倏然弯下一膝,“冒险现身无非是有事相求,请老夫人先受晚辈一拜。”
  元老夫人端了许久的一派淡然再隐忍不住,慌忙上前赶在他膝盖触地前将他扶住,面上从容之色也在这往来动作下裂得粉碎,再开口已是眼含热泪:“使不得!使不得……”
  出口之声先是急切,后渐轻缓,一字一字里含着愧疚与感激。
  李清珏听在耳里,被她寸寸扶起身子,听她声有颤音道:“你若……你若当真是那何家二公子,妾身如何受得起这一拜!”
  李清珏忽感惊诧。
  元老夫人信他是何家幸存之人已属万幸,却缘何能猜得这般准确,道出他何家嫡次子的身份?
  正讶异时,但见她娓娓述来:“当年元家承何家之恩才将性命与声名保得万全,我家老爷自狱中出来后告诫妾身与膝下诸子,道何大人尚有一子幸存于世,此生倘不得觅其行踪,便由妾身日日诵经告佛,为他祈个安乐……倘能寻得,则我元家定不惜舍命相报。”
  李清珏恍惚一颤,顷刻间湿了眼眶。
  原来父亲去前仍不忘以遗言相告,生命最后一途依旧竭尽余力为他谋划,早在那时便替他铺陈了万里后路。
  “老爷多年不忘何大人相告之言,可惜他尚还远在边疆,若能亲眼见你安好,不知该如何欣慰……”元老夫人终落下眼泪。
  李清珏听得心如刀绞,好一晌堪堪回神,强压眼底雾气,扶着元老夫人坐回位上。
  门外响起两声轻叩,是婢女予以提醒,有店家小二送菜肴上楼来了。
  先前元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在外逛了许久,踩着午时入楼来,便是为了不惹人猜忌,好令今日与李清珏相聚多了一番与友进膳的托辞。
  室门从外推开,道道佳肴呈上方桌,她悄然拭去面上泪痕,再抬首已是端庄肃相。
  许是室内光线不明,两人气氛又着实不太平凡,惹得那店小二忍不住偷瞟几眼。云老夫人倒也不怒,从旁执起筷子递给李清珏,举手投足间甚有长辈怜惜之意,嘴里刻意唤道:“侄儿刚还说着饿了,便好生多用一些。”
  李清珏心领神会地接到手中,回一句“多谢姑母”。
  店小二果不再有好奇之色,呈齐碗碟后热情留下一声“客官慢用”,和悦笑着退出房去。
  待人走了,元老夫人这才松了半口气,搁下食箸重将方才未尽之话续上,此刻稍稍平静了些,便话入正题凝神问道:“何公子方才道有事相求,是为何事?”
  李清珏不急着正面相应,想了想委婉言他:“当年元何两家受牢狱之劫,皆因争储所致,想必夫人早已思透其间因果。”
  道话时见元老夫人眸底了然,便知所言无误。
  “那时的刑部尚书刘尹,亦即是宜妃亲父,唯恐何家挡了六皇子夺嫡之路,便心狠手辣将何家倾灭,以至元家成了受殃池鱼……往事已矣,现如今刘尹虽贬谪在外,却从不曾将手伸出朝堂半寸,满朝上下不知多少臣子仍处心积虑妄图灭储君而助六皇子得势。”李清珏话到此处顿了顿,继而挑明所求,“太子所处之地甚危,举朝兵权,近六成握于武阳侯一党武将们手中,而此党皆为刘尹笼络,刀剑迟早会向着太子去……晚辈此来正是为此,妄求元家诚心相助,拨乱反正,匡扶正道。”
  元老夫人听罢沉吟良久,心中震撼比及愁绪更多,向他问出口来:“何家遭此劫难,此后十余年,你仍以一己之力效忠太子?”
  李清珏颔首,只道:“护储之志,生死不改。”
  元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我元家,世代只忠君,”她苦涩笑了笑,令李清珏心下一难,然而随即又峰回路转,“但若是何公子所愿,元家定当鼎力相助。”
  当初何炳荣决绝赴死,元家的命便算是为他续上了,冥顽止于彼时,恩亦生于彼时。
  元家从不是世人眼中愚忠之辈,护国护土,为君为民,是为臣;知恩图报,结草衔环,是为人。
  先为人,方可为臣。
  “何公子但管放心,妾身替老爷应下了,他日倘有所需,我元家有求必应。”
  李清珏倍感动容,起身相拜。
  “今元家之善,晚辈终身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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