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顾云舒不怕。
  但是姜宁嘴巴噘得老高,忐忑中又露出一副期望与失望交杂的神情,这让他心里微动。
  本来就是她救了自己,难道她因为想逃出去骗自己一下就能把救命之恩抹掉?
  顾云舒自认为是不能的。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思量,奴籍的事已经正在办,他不想永永远远当一个奴仆。
  待在庄子里原本是为了报答姜宁,现在她要逃了,永远不会回去了,顾叔也回了老家,那他没必要再留在那儿。
  就帮她这最后一次,如果成功,那他也会离开南江,去找他的父亲。
  “小姐想怎么做?”
  姜宁笑嘻嘻的,像是早就预料他会答应,笑得眼睛都弯了:“顾云舒,你最好了!”
  当一个人连名带姓地喊出你的名字,再加上一句夸奖的话,这很容易直击人心深处的柔软。顾云舒没有表情,只是岸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海浪也得寸进尺地跟在他面前,“啪嗒啪嗒”地翻滚。
  一行四人,一个车夫、一个看押、一个照看行礼的顾云舒和姜宁。上次的招数不能用,一是马车不停,二是钱两不够买不到药。
  好在看押的是个爱好酒的,顾云舒跟他套关系套了几天,隐忍又艰辛地像他哭诉自己作为一名奴仆多么卑微时,引起了看押大哥的强烈共鸣。
  于是“难兄难弟”就这么喝上了。顾云舒酒量不好,但他体内的黑气稍加控制可以让他保持清醒。等到看押人一喝高,立即拿根绳子把他捆了。
  对付车夫就要容易得多——他实在太瘦弱了。
  姜宁自告奋勇去捆他,没想到被一激灵的车夫一脚踹在小腿上,顿时“扑通”跪在地上。顾云舒接过绳子去捆他,结打得死紧,一挣扎就是一道血痕,足足打了二十道才停手。
  等到事情解决,她背着包袱站在门口,好奇地问“你怎么还不走?”时,他喝茶的手抖了抖。
  她的意思是要跟她一起走吗?
  还是——别了——不,还是先问问吧。
  “小姐要去哪儿?”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哦,不,明心花,明心花。”她兜了兜背上沉重的包袱,自信满满又得意洋洋:“我们去追寻大道吧!长生不老、不死不灭,万古长存!先去明心城,再去明心仙派山脚下拜入宗门!”
  明心城和南江相隔万里,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路途遥远之艰辛,顾云舒觉得姜宁不太可能坚持下来。
  而且他的本家叶家恰好处于修真界保护范围,所以他从小对一些修炼之事耳濡目染。凭姜宁的资质,就算走运进去,估计也只能当个外门弟子。
  “好,小姐,我送你到明心城,之后我们就——分开。”
  “没问题。小顾,太感谢你了!”
  两人一路北上,就这么开始“亡命天涯”的旅程。
  正所谓理想美好,现实残酷。
  嘴皮子一动说要到明心城很简单,路上却实在太过艰苦。
  姜宁对许多事都好奇,并且义正言辞地像他解释什么是“资本”、“公平”、“社会”。因为不能给他月例,所以她让他不要再叫小姐,两人开始互称名字。
  秉持“不再剥削劳动人民”(其实是没脸剥削)理念,她不得不在大冷天自己端水去衣服。她的衣料很好,得精细地用手搓揉。通常一个时辰过去了,顾云舒去看时,她只洗了一件外衫,剩下的堆在一边被她愤恨地踩了好几脚。
  又比如在行驶途中,捡柴火这一类小事,往往他都麻利地干完了,她才拖着几根树根一脸哭丧地抱怨:“我的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这种小事实在太多太多,她前十几年在姜家被养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
  等到真自由了,没有洗好、熏好的衣服、没有热菜、没有温暖的被子、没有香香的头油、没有脂粉……她就一下被现实打趴了。
  世界万物,等价交换。
  顾云舒能做的,只有在她负气扔掉衣服时,捡回来帮她洗干净、捡柴时把她的那一份捡回来、烧菜时完全依照她的口味、路过街口时偷偷买根木质发簪……
  姜宁一开始还红着脸不让他这样,后来时间一长,也就默许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在他所能接受的范围内指使他。
  当然,遮羞布还是要的。所以每次请求顾云舒帮忙时,她总会双手合握,崇拜感激地看着他,来上一句:“小顾,你真是个好人。”
  转折发生在半月后,好人顾云舒病倒了。
  他没有盘缠,两人一路的花销都是靠姜宁从庄子里偷偷带出来的二十两银子。
  因为前期她大手大脚,不懂节省,所以在半个月后,两人的住宿水平已经从客栈降低到缩在马车里。
  马车不大,困在里面展不开手脚,坐在里面一夜,第二天出来时腰酸背痛,身上的骨头都仿佛被人折弯了塞在身体里。
  姜宁不止抱怨了一次,顾云舒回回听着都皱眉,终于决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她睡着,准备去山脚采点草药卖。
  不过前几天感染了风寒,他一直扛着没说,以为过几天就没事,结果在采药的途中,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初春的风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冷冽如刀,他躺在消融的雪中,晕倒前的最后想法:姜宁一个人不可能到明心城。
  “大夫,你救救他吧。我有钱。”
  “我真的有钱,他是我朋友,摔倒在山谷里,已经烧了好几天。”
  “大夫您稍等,我去去就回。”
  ……
  他隐隐约约听到几人交流声,想分辨究竟是谁,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到喉咙跟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火烧时,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周围被几片白帘子隔开,前方桌子前坐着一抹绿色的身影。
  她用汤匙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草药,一圈又一圈。
  姜宁?
  她居然找到他了?
  他还以为,她会找不到他,直接离开。
  羞愧、恼怒、自责一起涌上心头,他扯着嗓子艰难地唤她:“小姐?”
  姜宁好像在想心事,连叫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动作停滞一瞬。
  她端着药碗转身,黑发垂在腰间,脸颊相比之间要苍白许多。
  “不是说了叫我名字吗,再这样我以后可就生气了。”她把他扶起来,在腰间塞进一个枕头,好让他端坐着。
  顾云舒受宠若惊,嘴唇抿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她乌黑的发扫过他的肩膀时,他脸“唰”地红了。
  怎么会是软软的?香香的?
  他的肩膀都要酥掉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快被恢复的神智赶走,他终于发现不对劲。
  “姜宁,你的发簪掉了吗?你怎么把我送到医馆的?你还有钱打尖吃饭吗?”
  姜宁挑挑眉,欢快地笑:“当然有钱,没钱我怎么把你送来的?你放心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这句话她说得看似自然,然而她眼珠左右乱动,就是不敢看他,一脸心虚。
  顾云舒错愕地盯着她,心里仿佛有只虫子在啃食,一点一点从边缘啃到心脏,缓慢又窒息。
  无力感与疲惫感交织。
  在她明净的、回望过来的眼神中,他看到自己的脸,可笑又滑稽。
  这是应该的……他对自己说。
  “小姐,你去吧。”再开口,他仍旧温润如水,亮晶晶的眸子却是暗色的。
  青色的身影毫不留恋地离开。
  屋檐下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随着她掀开门帘时穿堂而过的风,一齐席卷了他的心。
  药童拎着一包药进来,“呵”了一声。
  “你夫人药钱还没付,现在的东西都是赦的,你尽快让她交齐钱。”
  顾云舒沉默地听完,淡淡道:“她不是我夫人,我只是她的仆人。”
  “那你家主子对你还挺好,半夜来带你看病。”
  他不再回答,只是思考自己该如何把钱还上。
  他的风寒比较严重,加之在雪地里躺了许久,多处被冻伤,要在医馆住上个把月,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收留他的这家医馆大夫人很好,即便已经没钱,却还是让他住了小十来天。他下定决心要把身体养好,再去附近找一份散工还钱。
  半月之后,他已经能下床走路,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摸摸写了份欠条塞给大夫。他知道没钱人家不会让他走,但是他不走又还不上钱,于是准备悄悄地离开,再悄悄地还钱。
  不料才走出多远,小药童就追出来,扯着嗓子满大街喊:“唉,你干嘛!病还没好!”
  人家叫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病还没好”,而不是“这个人想不给钱”,他羞愧地埋低脑袋,脸烧得跟火烧云一样。
  他越走越快,最后漫无目的地小跑起来。
  “砰!”他迎面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顾云舒觉得自己要疯了,若是个男子还好,可刚刚撞上去触感分明是女子。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在踩踏他的道德底线,他连忙把脸包起来,扶起身前的人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路!”
  女子很久没有回话,他没脸看她,猜想她一定是被气得讲不出话,说不定都在考虑报官了。
  他觉得糟透了。
  不料,一道清浅的女声犹豫又茫然地响起:“顾云舒?”
  他蓦地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姜宁?”
  他愣愣的,不怪第一眼没认出她,她换上寻常妇人所穿的衣服,衣料就是寻常的棉絮,发髻也是妇人款式,只一根绳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后。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你、你成亲了?”
  少女黑乌乌的眼睛看过来,露出点莫名其妙的神情:“什么呀,我这是防骚扰!”
  顾云舒不明白什么是“骚扰”,她总是这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说话间,药童已从后面追上来,喘着气抓住他的手腕,“你、你跑什么!都说病还没好!”
  姜宁噘着嘴,眼睛不住地在两人身上转。
  顾云舒一阵尴尬,只希望药童能闭紧他的嘴巴,不要把他没交钱就跑的事兜出来。
  谁知姜宁分开两人,母鸡似的护在他身前,语气很微妙:“我都说了会给他交钱!你家大夫也给半月期限,你是不是骂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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