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于是,他便哭得更大声了,嘴里还断断续续、不大清楚地唤着“娘亲”。
  这夜本就寂静,哭声都混在了雨声里。
  他哭得既伤心又认真,没有发现一顶精致的软轿正在朝他靠近。
  “小姐,您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就偏偏生了这么一副犟脾气?今儿个这天本就不好,我早起便说了不好出门的,老爷又临时被召进宫去,您说您为什么非要在这天出城上坟啊?”
  “可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啊。”
  轿内传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女童的声音,小小年纪,却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愁绪。
  “每年的这几天爹爹都要难过地把自己锁在房里,除了上朝和上坟哪里也不去,连我都不大见得着他的面儿。他今天不能去瞧娘亲了,若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去,爹爹只会更加难过的。他会自责,怨这样的日子都没有人能去陪陪娘亲。”
  “就你会说,小嘴儿巴巴的,老婆子说不过你!”撑着油伞跟在软轿边的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可今日咱们被这雨耽误到了这个时辰,刚才险些进不了城门……小姐啊,这样的时局里,您说老爷从宫里回府瞧不见您,该有多担心?”
  “是我思虑不周了。”轿内的女童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也学着那中年妇人叹了口气,“我好像听见哭声了,你们有人听见了吗?”
  “这还没说您两句呢,怎么还学会了岔开话题?越发的人小鬼大了……”中年妇人面上看着是在责备,却忍不住掩着口鼻笑了两声,“我看,以后哪户人家敢把你这么个鬼灵精娶了去!”
  “嘘——”女童拍了拍轿厢,这是示意落轿的动作,她掀开轿帘儿,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小小声说道:“我真听见了,你们都再仔细听听?”
  “好像是有。”
  “还真是。”
  “听着好像还是个孩子?”
  “对!是个男孩!”
  “好像在那边,赵家米铺的方向。”
  “最近年景不好,这大半夜的……还怪渗人的……”
  几个轿夫和小斯小声议论着,越说越不着调,中年妇人连忙把抱团的人赶开,出声打断道:“呸!敢在小姐面前议论这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回去都得领了板子吃!”
  她训斥完下人又转头对软轿里的女童道:“小姐,咱们赶紧回罢,老爷这会该回府了,没准儿正等您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女童一脸正经,小眼神儿里全是机灵,“大半夜的一个孩子,若真是迷了回家的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正巧就打他身边儿过,你们良心能安吗?”
  她坐进轿子里又拍了拍轿厢,“咱们瞧瞧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哭?是迷路了么?”
  小男孩闻声抬头,看见廊下立着一个娇俏的女童,女童一身衣饰华丽精致,却精致不过她的眉眼。
  女童的双瞳似剪水,口若含朱丹,教他看傻了眼。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愣愣地起身后,他方才发现自己竟然比眼前的小女孩还矮了两寸,也不知道幼稚的好胜心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止了哭声,不动声色地踮了踮脚尖儿。
  女童看穿了他那点小动作,却没有说破,她掩唇轻笑,从袖口里摸出一方帕子递了上去。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一旁的中年妇人连忙上前拦了下来,“女子贴身的帕子怎好随便送人?”
  女童撇了撇嘴,对小男孩做了个鬼脸,悻悻地将帕子收了起来,“我方才听见你在唤娘亲,是和娘亲走散了找不见家吗?”
  “娘亲……”
  小男孩好像被戳到了什么痛处,刚才那点争胜的小心思一下子散了干净,“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他们都说我娘亲去寻我爹爹了,我只是想出来叫我娘亲带我一同去……娘亲去了好远好远的山上,我只去过一回,根本不记得路……”
  他说着说着索性蹲下身去,抬起袖子胡乱地蹭了把脸。
  “我去山上寻了一天也没找见娘亲和她住的地方,下山的路上又磕破了腿……再回来天都黑了,也找不见家在哪了……”
  “你连爹爹都没了啊……”小女孩忽闪忽闪的机灵大眼睛里透着点惋惜,“真可怜……”
  “我记得爹爹为了怕我顽皮,在我的轿子里备了药箱,都是些寻常的跌打伤药和白娟。”她转头吩咐一旁的中年妇人,“你去取来。”
  中年妇人去后,女童也跟着蹲在小男孩身边,丝毫不介意干净华丽的斗篷边浸进了污糟的泥水里,“给我看看你的腿?”
  那中年妇人回来时,正看着小男孩抽噎着掀开了裤腿,她忙上前一把捂住了小女孩的眼睛;“男女授受不亲!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小女孩扒开妇人的手,真诚地盯着对方,“不看着,我要怎么给他裹伤呢?”
  妇人看了眼小男孩的伤口,也未免起了点恻隐之心,但嘴上还是坚持道:“这活儿哪是小姐能作的,老婆子来罢。”
  “我在府里看过医书,你看过吗?”小女孩认真道:“若是再弄伤他可怎么好?”
  女童处理完伤口,见小男孩还在细细的啜泣,便抱歉道:“是我弄疼你了么?”
  小男孩摇头,“我只是想念我的娘亲……”
  “别难过了……”女童又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帕子不能给你,我送你一样好东西罢。”
  她起身对一旁妇人又吩咐了几句,妇人便又撑着伞朝软轿走去。
  稚童心性总是好奇。
  小男孩也跟着起身,往妇人离开的方向望去;还没等他瞧出来点什么,就感觉到有人伸手温柔地揉了揉自己的发心。
  他转身看见小女孩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天上的新月。
  “我也没有了娘亲。”她笑着对他说:“但总会好的。”
  小男孩觉得自己全身冻得发抖,脸却烧乎乎的。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对面人儿。”女童接过妇人地上的一个锦缎布包,“可惜有一个断了胳膊,这个好的送你,别再哭了。”
  女童把锦缎里的泥人儿重新包好,递到小男孩手里,“还记得你家在哪条巷子吗?你稍后说与我的小斯,他们会送你回去。”
  言罢,女童已经转身,两名小斯来到小男孩的身旁。
  他瞧着女孩的背影突然喊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女童正要答话,却被一旁撑伞的妇人拽了拽衣袖,妇人低声道:“女子闺名不可轻易透露给旁人。再者说老爷为着怕有人惦记,连小姐您出门都不叫乘有家徽的轿子,您可得当心着隔墙有耳和别有用心!”
  女童点点头,给了妇人一个了然的眼神,她想起这两天随手翻到的话本,回眸一笑,甜甜地说:“我叫梅香。”
  “梅香姐姐——”
  齐钺猛地从行军榻中翻身坐起,额头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问号?有人猜到了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出自《春望》【作者】杜甫·唐
  子不语怪力乱神。出自《论语·述而》
  第44章 丹城战火终将燃
  齐钺呼喊的动静太大, 惊动了帐外守夜的荆望。
  “侯爷?”荆望冲进帐子里,看着满头大汗的齐钺, 焦急地问道:“是又被噩梦魇住了?”
  齐钺迷迷糊糊地瞧清荆望后,又将将军大帐内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圈, 才缓缓从方才的梦境里回到现实, 他垂头恹恹道:“本来,该是个美梦的。”
  “您又起来这么猛做什么?”
  荆望看见齐钺左肩上的白娟又再次渗出一片新血, 他连忙拎起药匣子走到行军榻边,一边重新给齐钺包扎一边没好气地唠叨——
  “不是我说您啊, 将军, 就算夫人不在了,您也该检点些。”
  “什么叫不在了?”齐钺也没好气地白了荆望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好好好我说错了, 是夫人现下不在北境大营里, 可你还是要检点啊……”
  荆望接着啰嗦——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照看好, 这一惊一乍的,唤的还是别的女人的名字, 这叫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将军啊,您要记着, 您娶的可是郡主, 这辈子就绝了那些个三妻四妾的心思罢……再者说了,夫人她哪儿不好啊?样貌好,家世好,医术还好……”
  “这些还用你说?”齐钺终于受不了荆望的啰嗦, 黑着脸将人打断,“我说,夫人哪里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荆望那副直肠子半点也闻不到空气里的酸味,还在继续添柴加火,“这不明眼人都看得见吗?谁不知道夫人好啊?隗都城里求娶的队伍都能从相府排到城门外康柏的家去——”
  齐钺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得乱七八糟的左肩终于再也忍不了,“行了,弄得差不多了就滚出去!”
  “马上,马上……”荆望最后给新扎的白娟打上结,“我再最后说一句啊,将军,梅香梅香的,一听就是什么小门户里丫头的名字。”
  他突然低身一脸神秘,“趁着夫人没发现,早些断干净的好……”
  “荆望。”齐钺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你是不是也不常去听戏?”
  “我整天都跟着您。”荆望无奈地挠头,“您自己常不常去听戏自己还不知道吗?”
  “也是。”齐钺点了点头,眸色里却突然透露出一丝教人心疼的寂寞。
  “将军,您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饶是荆望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看出了端倪,他小心翼翼道:“我这就滚出去……”
  “荆望,你说——”
  荆望刚转身,背后却响起齐钺无比落寞的声音。
  “如果当年,我大哥、二哥都没有死,我父亲没有战败,我母亲也就不必一颈子吊死。如果那样,齐家还是隗明屹立百年的簪缨世胄,父亲母亲虽是严苛,但我有大哥疼着,二哥护着……你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会不会长成隗都城里最浪荡佻达的公子哥儿?”
  “侯爷……”荆望揪心地看着齐钺,过了齐重北和老夫人离开后的那几个月,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齐钺。
  他想要安慰,可笨嘴拙舌的人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您好好儿的说这些做什么?不是都过去了吗……”
  “我也就是想想。”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齐钺的眼神空洞寂寥,似乎装得下整个北境的清冷月光。
  “如果那样的话,我可能也会和隗都城的那群纨绔一样,提笼架鸟、吟风弄月,和他们一起喝花酒,一起搭戏台。如果那样的话——”
  齐钺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似乎是想埋葬一些不愿教人看见的东西。
  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那我便能早些知道,《墙头马上》是一折戏,早些知道里面女主身边跟着个叫梅香的丫头。如果我早些知道那一切都只是一出戏……”
  齐钺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荆望担心地盯着齐钺,也不知要从何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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