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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花前月下(下)

  光明神殿里的灯熄了,满山桃花开了,掌教大人从书院回来后的那段时间虽然一直没有见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受了难以复原的重伤,然而桃花开后那日,掌教神辇重新出现,人们看着幔纱后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才发现他的伤竟然全部都好了,威势更胜从前。
  从春天开始,西陵神殿发生了很多变化,却仿佛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些人是感知不到这种层级的变化,有些人则是不敢感知。
  “这些事情只能猜测,却不能猜测,所以过程便变得有趣起来,神殿里的人们都很聪明,是真正的聪明,所以他们不会死在聪明上。”
  隆庆看着陆晨迦说道:“有些事情可以猜一猜,而且我想证实,我需要进幽阁一趟。现如今裁决神殿始终盯着我,叶红鱼把我的人全部清除,我没有任何机会,但你不一样,我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他现在的神情语气要比当年温和的多,不复那般骄傲冷漠,然而落在陆晨迦的耳中却是那样的冰冷,因为其中有客气。
  “我有什么不一样?”她问道。
  隆庆看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说道:“据说天谕神座临死前,她在旁边,她去见过掌教,于是掌教瞎了的眼睛便好了,然而满山桃花已经开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没有进过裁决神殿,没有见过叶红鱼那个女人。”
  陆晨迦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隆庆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光明神殿里的人真是她,那么你曾经和宁缺关系恶劣,现在反而是优势,只要神殿里那两个白衣女童说句话,你便可以帮我,即便是叶红鱼也不敢稍作阻拦。”
  陆晨迦低头说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因为她知道帮你就是帮我,只要能够让书院和宁缺不痛快的事情,她肯定愿意做,因为这可能便是她最大的厌憎。”
  陆晨迦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光明神殿?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要在人间找个最恨宁缺的人,那个人肯定就是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敢冒险,因为她曾经也很厌憎我。”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先前才说聪明人容易死在聪明上,凡人妄自猜忖天意,这同样是冒险。”
  隆庆说道:“有些事情,即便是死也要去做的。”
  陆晨迦看着身前的花丛,问道:“什么时候?”
  隆庆说道:“越快越好,因为我的时间并不多。”
  陆晨迦说道:“我很喜欢你对我这般坦诚,所以我会去做,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进幽阁。”
  隆庆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陆晨迦问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我去过知守观,门关了。”
  陆晨迦望向他的脸,声音微颤说道:“你还是没有放弃?”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就这样轻易放弃,我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些年受过的那些苦,还有那无数次在绝境里面的不放弃?”
  陆晨迦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明白他已经获得了真正的平静,愈发不明白已然如此平静的男人,为何还会如此执念。
  “心静不代表心死。”
  隆庆望向自己的胸口,在黑色的神袍下方。那里有一个洞,里面没有心脏,只有一朵黑色的桃花,当满山桃花开遍的时候,他胸口里那朵在长安城南险些凋零的黑桃花神奇地复原,他觉得这便是昊天的谕示。
  他看着光明神殿的方向,平静说道:“我以往想的太多,道心坚定却有些斑驳,那些斑驳都是阴影的痕迹,就如同在书院登山时进入的那些梦,我看到光明也看到了黑暗,却始终看不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里,而现在我只想把伤治好,然后与宁缺真正公平地战上一场,看一看昊天究竟选择的是谁,就算昊天选择的不是我,但我不能不选择自己。”
  …………明月照着天谕院的花树,也照着满山桃花,宁缺站在花前崖畔,看着夜穹里那轮圆月,确认今夜不会有云遮蔽,便跳向对面的绝壁。
  双手以佛宗真手印落在绝壁之上,禅定去念不理绝壁上传来的阵意,然后他缓缓松开右手,握住从绝壁上方垂下的那根绳索。
  绳索很长很结实,一头在绝壁上方的那道崖坪上,系在大黑马的颈间,另一头垂落绝壁,被宁缺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腰间。
  他轻轻扯动绳索,向高处的崖坪上发去信号。大黑马感觉到颈间绳索传来的震动,缓缓向崖畔走去,宁缺向绝壁下落去。
  有月光照拂,笼罩绝壁幽阁的云雾低了很多,露出了那些像蚁穴般的石窗,宁缺来到陈皮皮所在的囚室前,又扯了扯绳索。
  大黑马不再继续向前行走。
  宁缺担心被云雾吞噬,攀不住绝壁直接摔死,现在被大黑马用绳索系着,应该放心,但看着脚下不远的云雾,依然心有悸意。
  他不敢再看脚下,直接望向石窗里。
  陈皮皮在石窗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只有光线能够穿过石窗,就算有人在绝壁上用那把血色巨刀凿石,声音都无法传入囚室,陈皮皮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宁缺来到石窗外,不是他和宁缺有什么心灵感应,也不是他能掐会算,而是他一直看着窗外。
  更准确地来说,这几天的时间里,他吃饭洗澡放屁,却没有怎么睡觉,所有的时间,都一直看着石窗外。
  幽阁里的执事神官,以为他被关疯了,才会对着那片一成不变的青天发呆,他其实只是在等宁缺。他知道宁缺肯定会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那么便只好一直看着石窗外,确认不会错过。
  宁缺从怀里取出写好的那封信,在石窗前摊开放平。
  陈皮皮借着囚室里的油灯光线,看着纸上的蝇头小字微微蹙眉。不愧是书院唯一六科甲上的天才,随意看了两眼,便把信纸上写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人这时候要他倒背一遍,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缺把纸收回怀中,笑着无声问道:“牛逼不?”
  陈皮皮这才知道书院的计划竟是如此,不由觉得好生荒唐,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很有道理,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和书院的计划无关,他只是不同意宁缺补充的救他出幽阁的内容,书院的计划越有道理,他越不能接受自己会打乱那个计划。
  看见他摇头,宁缺没有说什么,直接竖起了中指。
  陈皮皮依然摇头,用手指在空中写了些字。
  宁缺看着这些字,微微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要提到她。
  他伸出手指,在窗外的空中写了一句脏话。
  陈皮皮有些生气,用手指写了一句更脏的话。
  宁缺没有生气,此时的画面,让他想起当年初入书院,在旧书楼上和这个死胖子用信纸传话的那段往事,不由笑了起来。
  时间行走的如此悄然无声,不知不觉间便消失无踪,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他和陈皮皮都来到了桃山,在绝壁内外再次开始通信。
  陈皮皮大概也想起了那段往事,笑着无声说道:“幽阁里的饭菜确实挺香的,你要有兴趣,不妨可以进来试试。”
  便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有人走进了囚室,他脸上的笑容骤敛,对窗外的宁缺挑了挑眉。
  宁缺会意,迅速在绝壁上向侧方移了些距离,确保光线角度的关系,囚室里的人无法看到石窗外的自己后,重新望向囚室,当他看到走进囚室的那个人,不由有些吃惊,不明白此人为什么会出现。
  陈皮皮没有见过走进囚室的这个男人——如果他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但他认得那张银色面具,所以也有些吃惊和不解。
  “如果我没有推算错误,你如今在西陵神殿里应该非常低调才是,怎么会想着犯忌讳来看我?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不要说什么你在裁决司里还有亲信,我知道那个女人多冷血强大。”
  隆庆看着窗边的胖子,说道:“不愧是道门天才,被关在幽阁里却像能看到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可惜……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个废物。”
  陈皮皮说道:“虽然我的脾气一向挺好,但不是完全没有脾气,而且哪怕瞎子也能看出来,你没有资格说我是废物。”
  隆庆微笑说道:“你的雪山气海已毁,不是废物能是什么?”
  陈皮皮神情不变,笑眯眯说道:“连你这个真废物,被宁缺一箭射穿,都能重新练回来,难道本天才还做不到?”
  隆庆说道:“即便你练回来,你依然是个废物。”
  陈皮皮叹息说道:“看来你真被宁缺欺负成幼稚病了。”
  隆庆说道:“如此幼稚的谈话,确实没有继续的必要,你马上就要在光明祭上被圣火烧死,我何必再来羞辱你。”
  “我还是想听听你为什么说我是废物。”
  陈皮皮神情微变,站到隆庆身前说道。他想挡住此人,不让窗外的宁缺看到他在说什么,然而他的动作晚了。
  宁缺把隆庆说的那句话看的清清楚楚。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盛大的祭天仪式,必然需要最高级别的祭品,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人知道光明祭的祭品是什么。
  今夜宁缺才知道,原来陈皮皮就是光明祭的祭品,迎接他的将是最圣洁的昊天神辉无休无止的燃烧,以及最彻底的死亡。
  “这个祭品还真够贵……重的。”
  看着囚室里陈皮皮宽厚的背影,宁缺笑着想道,然后在心里默默把曾静大学士的夫人骂成了世间最无耻的婊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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