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节

  李岑参睡得很熟,面容沉静,眉宇却始终拧着,就连嘴
  唇也一直抿着。
  似乎即使是做梦,也没法舒坦下来。
  李钦远看了他许久,而后绞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擦拭脸跟手,他记不清他们父子之间上一次这样亲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记得无数的争吵、埋怨、冷言相对。
  好像这些年,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不睦。
  李钦远指尖微颤,又想到今天看到的那副画面。
  这个人坐在马上,身边围绕着十多个突厥将士,身上全是鲜血,背后有着敌人的长刀,面前还有阿史那射过来的冷箭……那个时候,他的脑中在想什么呢?
  大概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他只记得自己那会心脏好似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喉间仿佛还有一声无声的“不”要脱口而出,然后,他就跟疯了一样,拿着一根银枪一路厮杀过来。
  李钦远不敢想象,如果今天他们没有赶到,如果他没能拦下那支箭,如果,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他该怎么办?
  心口一阵阵的发疼,就像有细细密密的针刺扎着一般。
  李钦远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唯有几次,那也是感动于顾无忧的付出,而此时,他看着在烛火下,安静躺着的李岑参,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忍着吸了吸鼻子,把那股子热泪给吞了回去。
  要给李岑参掖被子的时候,发现他胸口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李钦远皱了皱眉,又把被子拉开一些,把那露了个边角的东西拿出来……一把有些年岁却依旧保存完好的玉梳落在他的手上。
  他看着这把梳子,神情微顿。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很轻的一声,“阿狸……”
  李钦远一怔,猛地抬头看去,却发现男人仍旧没有醒来,他仿佛是在做梦,只是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紧拧的眉头没有松开,微张的薄唇又吐出几个字,“别怕。”
  眼前仿佛闪过许多片段。
  -“爹爹,突厥人这么凶狠,这些百姓好可怜。”
  -“是啊,所以爹爹要留在这边,要保护这些可怜的人,只有守住了边关,才能守住大周,才能让阿狸有家可依。”
  -“那我也要跟爹爹一样,等我长大后,就跟爹爹一起守护大周!”
  胸口好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割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李钦远再也坐不住了,弯下腰低着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他的身子在发抖,嘴唇也在发颤,眼眶通红。
  可他的手却始终握着李岑参的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紧紧依偎在自己的家人旁。
  有压抑的哭声从喉间发出。
  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他才能允许自己这样放纵哭一场。
  *
  李岑参是翌日醒来的,醒过来的时候,李钦远仍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闭着眼睛,眉头紧拧、薄唇微抿,因为连月来不曾休息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颓废。
  在看到李钦远的时候,李岑参
  的眼中还是有些茫然的。
  他以为昨天战场上的那一幕,只是他的梦,没想到……抬手想把他掉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可他胳膊昨天受了重伤,根本没什么力气,咬着牙想捡,最终还是瘫软回去。
  袁拓正好进来。
  看到李岑参醒了,不等他阻止就高声嚷了起来,“将军,您醒了!”
  顿时,外头有一群人冲了进来,李钦远也终于被这个阵仗吵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李岑参投过来的视线,看到他醒,李钦远也很激动,刚想靠过去,便听到身后有无数的脚步声。
  “将军,您怎么样?”
  “将军,您还好吗?饿不饿?”
  ……
  营帐中萦绕着将士们的关切声,李钦远看到这幅画面又退了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捡起地上的毯子放在椅子上,而后往外走去。
  外头阳光正好,边关的天比他小时候看到的还要湛蓝,身后的关切声仍旧未停。
  他站在营帐前,仰着头,笑了笑。
  神色明媚。
  傅野正好过来,看到李钦远脸上的笑,便知晓魏国公醒了,没进去,留在原地,喊人一声,“七郎。”
  李钦远循声看去,喊人,“傅大哥。”又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询问,“傅显呢?”
  傅野笑道:“他昨天受了点伤,还在休息。”眼见李钦远骤然拧了眉,知他心中担忧,便又宽慰道:“就是一点小伤,没什么事。”想了想,他拍了拍李钦远的肩膀,“去走走?”
  “好。”
  两人沿着营帐往小路走去。
  没有战火喧嚣,这里显得很平静,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阿史那昨天由亲兵护着离开,只要他一日没死,这边关就一日没法安定……傅野却没有说起这些,而是闲话家常和人说道:“我昨天和父亲说起你。”
  李钦远回头看他,面露疑惑。
  傅野看着他笑道:“来的时候,父亲还担心你在战场不适应,没想到你这么勇猛,竟是比咱们这些见惯杀戮的人还要镇定自若。”他笑着拍拍李钦远的肩膀,完全不觉得说道自己的弟弟糗事有什么不好。
  “你是不知道,小显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当天回去就吐了,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好。”
  李钦远听到这,神色也变得柔和一些,“他一向看不得这些血腥,能够扛过来,也不容易。”
  傅野也跟着笑了,“是不容易,小时候让他杀只鸡都磨磨唧唧,谁能想到现在居然还上战场了……”又看了一眼李钦远,说道:“这还是因为你,他小时候弱得不行。”
  “我跟父亲一直在外打仗,对他疏于管理,母亲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若不是你从小帮衬着他,他都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李钦远摇摇头,“我其实也没帮什么。”
  “不,小显能走到如今,你对他有着莫大的影响力,比起我们这些亲人,他更信服你的话
  ,我问过他,他说他是想跟你一起上战场,才会拼命习武,你们说好要一起上战场杀敌虏……”
  李钦远听到这话,神色微怔,似乎又想起那日酒楼一别,傅显酒醉之余握着他的胳膊和他说的那些话。
  “魏国公手上的这支军队是咱们大周最厉害的一支军队,可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魏国公即使身受重伤也没法退下来吗?因为这支军队只听从魏国公的话。”
  “不,或许不应该这样说,应该说魏国公的存在就是定海神针,只有他在,这支军队才能发挥出最强的战斗力。”
  “就说这次战役,魏国公拼着重伤上战场,为得就是稳定军心。”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扶持其他人,可是没用。”
  “七郎——”傅野看着李钦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声音又沉了一些,“有些人天生就属于战场,天生就有统领别人的本事。”
  这世上英勇善战的将士有许多,可好的统帅却太少,能让世人信服、万众归心的统帅更是少之又少。
  他言尽于此。
  至于李钦远最终是怎么打算,他无权干涉,傅野刚想拍拍他的肩膀,喊他一起回去,可还没有张口就听到李钦远低声说道:“傅大哥,这样是不对的。”
  傅野一愣,“什么?”
  李钦远抬起头,看着他,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信念有归属是好事,但不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一个好的家族,不会因为当家人的骤然离开而乱了阵脚,而一支好的军队也不应该因为主帅不在或者说换了主帅而心生惶恐。”
  他看着傅野呆怔的面容,沉声,“军队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而是靠所有人。”
  “我这一年经商,看了许多,也经历许多,最大的体悟不是怎么让商号赚更多的钱,而是即便没有我也能让商号正常运作数年,数十年——”
  “当初我曾外祖父还在的时候,德丰能够成为临安,以至于江浙最大的商号,可偏偏在我曾外祖父离开后就不堪一击,这不过是因为当家人没有风险意识,没有提前部署好一支厉害的队伍,如果早就有了风险意识,纵使当家人离开也能让商号运作下去。”
  “经商如此,打仗也一样。”
  “身为将士,你应该服从主帅的命令,却不能把所有东西都寄托在主帅的身上,在这个世上,你最应该信任的、寄托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别人。”
  “你……”傅野哑口无言,他觉得李钦远这话荒诞极了,可心中又有一个地方在告诉他,这样才是对的。
  不远处有不少将领正往主帅营帐走去,李钦远皱了皱眉,开口,“傅大哥,我们也过去吧。”
  “……好。”
  刚刚过去就听到里面在说阿史那的事,还有突厥那位失踪了的大皇子。
  李岑参还有些疲惫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突厥有一半人还没彻底信服阿史那,不过是因为大皇子失踪,老君王
  又死了,若是能找到那位大皇子,咳,阿史那必定军心溃散。”
  他接连吩咐了好几件事,又咳了起来。
  袁拓连忙说道:“将军,我们都知道,您好好休息。”
  李岑参摇摇头,还要再说,就看到李钦远打起帘子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是昨日那一身盔甲,脸也没洗,可那周日来的疲倦却没能折损他半点容貌,反而让他身上笼罩了一层以前没有的气势。
  旁人也都瞧见了李钦远的身影,互相对视一眼,便都先退下了。
  很快。
  营帐中只剩下父子两人。
  李钦远一步步朝李岑参走去,最终在榻前,单膝下跪。
  李岑参看着他一怔,垂下眼帘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李钦远仰起头,看着他说道:“以后大周,我来替您守护,您可以休息了。”
  “……什么?”李岑参神色微怔,等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边咳边说,“我当初想让你参军,是看你终日无所事事,怕日后……可如今你有了自己的事业,又跟顾家那孩子定了亲,没必要来参军。”
  “而且你也不会。”
  “父亲。”
  李钦远喊他。
  两个字就让男人怔住了。
  这是十岁之后,他第一次这样喊人,李岑参鲜少有所波动的面容有着怔然,他呆呆地看着李钦远,嘴唇微张,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
  李钦远握着他的手,目光扫过他鬓边的几缕白发,沉声说,“相信我,我会替您,替大周子民守护好这片山河。”
  可他不会像他的父亲这样,竭尽一生把全部用来奉献。
  他会守护好这座山河,却做不了旁人的神佛和信仰,他的心中早就被一个人所占据了……
  *
  几个月后。
  如今已是庆禧二十二年了,距离李钦远离开也快三个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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