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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知身在情常在

  昔日旧居,依然是原来风貌,但这房间的主人,却分明已物是人非,上官兰台环顾居所,这里的一桌一椅,窗户门槛,都带着他以往的记忆,难以磨灭。
  最终上官兰台转头,看向床上静静躺着的无艳。
  上官曾经记得,往日是何其美好,他跟小师妹,可谓形影不离,跟现在无艳见到他便恨不得退避三舍不同,那时候的星华,十分缠着他。
  上官可以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在几个师兄弟中,星华是最喜欢他的,而且星华也那么说过。
  为了给他寻找生日礼物,她竟然偷偷跑去后山,冒险去采一棵珍惜的兰花,最后竟迷路无法返回,在山中冻饿受怕了一晚上,只因为他喜欢。
  他认识很多很多位高权重的人,他也有过许多许多可堪生死的朋友,但是,却没有谁能比得上,那个深夜跋涉森林的孩子,脏着小脸带着笑,把那颗兰花捧到他面前时候的那一刻。
  那一刻,那原本将近枯萎的幽兰,在他的眼中,跟她的笑容一样闪闪发亮。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水火不容?他其实很想让星华记起往事,记起他们曾那么好,但他又怕让她记起来,因为记起那些美好的同时,也意味着会记起那些丑陋跟不堪。
  可是现在,上官兰台什么也不求,唯一所愿的,就是让他的小师妹安然无恙。
  外头的事上官兰台全不关心,两天两夜中他守着无艳,殚精竭虑,片刻不离身,到第三天的清早,上官兰台终于看到昏迷中的无艳动了动眼睫。
  这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此生最好的风景。
  就在那一刻,他心头的大石放下,就在那一刻,他真的,真的此生别无所求。
  喜悦的连灵魂都在微笑。
  慈航殿的后山,除去下后山的一条幽径,后山的平台栏杆往外,便是万丈深壑。
  在栏杆旁边,生着一棵古老的木兰树,据说已有千年,枝干跟普通的花树不同,盘虬错结,以一种极奇怪的姿态冲天而上。
  普通的兰花只在春日开放,但是这木兰,开花的时间却不定。
  有时候他会在严冬正寒冷的时候开出第一朵花,有时候却又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绽放。
  古老沧桑的木兰,绽放出最迷离娇美的花朵,优雅地向天招摇,他矗立悬崖边上,姿态却端庄秀美,比经寒的松树艳,比高山杜鹃劲,比蔷薇月季等雅。他是独一无二的风景,也是慈航殿最为别致的景致。
  上官兰台道:“你猜,今年他会什么时候开花?”
  无艳想了想:“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这是棵任性的花,要他开花,只看他心情好罢了。”
  上官兰台转头,眼中掩饰着那浓浓地诧异:“星华……”
  无艳道:“我还记得,有个人说,不管他的花开的多好看,都比不上我送给他的那一棵已经蔫头耷脑的普通兰花。”
  上官兰台后退一步,站在栏杆边上,眼圈迅速地发红。
  秋日风大,山上尤甚,无艳拉了拉裹着身子的大氅,凝视那光秃秃的枝头,轻声说道:“兰师兄,我都记起来啦。”
  都记起来了,他们之间曾有的好,他们之间曾有的坏,那些美好的令人心疼令人无法遗忘的,那些痛苦令人疯狂令人不敢回想的。
  但是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属于他们的,就算是深深封印深深沉埋,也是藏不住一辈子。
  终究是要面对。
  上官兰台望着无艳,此刻他好像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可事实上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艳望着那花树之后的云涛涌动,山峦潜藏其中,就像是一条蛰伏的巨龙,这场景如斯熟悉,曾经他们一块儿百看不厌,难怪,在失去记忆后,再看这风景,都好像缺少了什么似的不自在,几乎都不愿久久去看,原来……
  是少了这样的一个人。
  无艳问道:“兰师兄,我镇哥哥怎么样了?”
  上官兰台镇定了一下心神:“我不知道。”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太过冷硬,他又补充说道:“我不想管他,但是……我没有阻止别人,听闻叶蹈海他们把他救回去了。”
  无艳点点头:“你没有对慈航殿的人动杀手,是不是?”
  上官兰台垂眸:“是。”
  上官兰台答过之后,悄悄打量无艳神情,却见她神情淡然,他心中暗松了口气,感谢当初自己所做的“不伤人只围山”的决定。
  但是同时,上官兰台心中却又有些疑惑,为什么无艳只问了一声尉迟镇就不再追问,看她的神情,仿佛不担心尉迟镇一般。
  风吹云涛翻涌,变幻形状,上官兰台又走近了些,替无艳挡住侧边来的风。
  无艳并不看他,只是仍望着前方,道:“你这番回来,只是因为我吗?”
  上官兰台站在侧边细看她轮廓,昔日的女孩儿,如今已经长成这样曼妙的少女,但是,对上官兰台来说,不管身边的人是何容颜,他都会如飞蛾扑火一般地想要紧抓不放吧。
  上官兰台想了想,道:“是因为你,但也不全是因为你。”
  无艳问道:“哦?为什么?”
  上官兰台道:“一来我放不下你,想逼你回来,二来,当初……我被废了手脚性命一线,我……没有办法容忍这种耻辱。”
  无艳点了点头,不再做声,上官兰台往她身边走近一步:“星华,你……恨我吗?”
  无艳张了张口,心头一阵悸动,她轻轻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无艳道:“你当初那样好,可后来又那样坏,我……不知道。”
  上官兰台却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大概是他早就做好了被她深深痛恨的准备,但忽然得到了“不知道”的答案,证明在她心中,他的好跟他的坏是一分为二的,仿佛各占一半,对他来说,这该是个令人欣慰的答案。
  顺着无艳的目光看去,望着那木兰苍劲有力的长枝,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木兰花繁繁复复灿烂盛开的时光,他们两人站在树下,仰头看花,那样闪闪发光的好日子,何其珍贵,世间有什么么能比得上?他愿意放弃所有,换回时间倒流。
  上官兰台忽然说道:“星华,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无艳肩头微微震动了一下,她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上官兰台。
  虽然已经无数次的面对这双清澈的眸子,但在此刻,被这双眼睛注视着,上官兰台竟忍不住有种心虚的感觉,他明明比无艳高出一个头去,但此刻在她面前,却竟好像整个人都缩小起来,如此渺小,甚至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惧怕,也让他懊恼。
  无艳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曾喜欢过你……兰师兄。”
  上官兰台忽然鼻酸,因为“曾喜欢过”四个字。
  无艳道:“但是现在我长大啦,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就是镇哥哥……虽然,我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了,但是我都会跟他在一起的,镇哥哥曾经答应过我,不管怎么样,都会陪着我,所以我也会陪着他的。”
  上官兰台感觉眼睛有些模糊,仿佛有些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无艳道:“我一生最不能面对的,就是生离死别,但是又有什么法子?我执意下山去,一路上便见过许许多多生离死别,我安慰自己,那些人毕竟不是我的亲眷友朋,毕竟我不会那样难受……但是,我却又亲眼目睹了沈大哥死在我跟前,后来去了玉关,我又听说了我爹爹妈妈的故事,我很不愿意相信,我是那个故事里幸存下来的孩子,我宁肯相信我只是个不知来历的故而,因为只要不承认或许就不会那么心痛,但是我还是的,我没有办法无视真相,我是那个孩子,我的妈妈在生我的时候死去了,我的爹爹投靠了敌人,我只有个坏脾气的外祖父……”
  泪就像是树枝叶片上结成的晶莹露水,一颗一颗地滑落。无艳停了停,道:“但是没事,我虽然是那个孤零零活下来的孩子,但是我有师父的疼爱,有师兄弟们的爱护,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凄惨,后来下山,又遇到了镇哥哥一路护着我,我妈妈虽然去世了,但她一直都在天上照看着我,外祖父脾气虽然不好,但他也愿意为了我改……还有你……”
  上官兰台一震,抬头看向无艳。
  无艳道:“我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也不会单纯的害怕畏惧,那时候你虽然做错了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可是,兰师兄,我已经……不会像是之前那样喜欢你了。”
  上官兰台的手骤然握紧,无法接受,但毕竟生生地听见了这残忍的一句。
  无艳道:“我不知道镇哥哥是生是死,但不管生死,我都会跟他在一起。你明白吗?”
  上官兰台摇了摇头,握住无艳的手腕:“我可以改,我愿意放弃所有,我会像是尉迟镇一样,也像是他一样对你,甚至比他更好,星华,只要你说一声,我即刻带你离开这里,没有慈航殿,也没有修罗堂,我们会像是之前一样好,好不好?”
  无艳怔怔地看他,上官兰台急切而期盼地望着她的双眼,仿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仿佛只求最后一点希望,他等不到她的回答,便握紧她的手,道:“我们现在就走!”
  上官兰台拉住无艳,转身迈步往前而行,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要跟她相守到老,跟她一起重回昔日那段珍贵的如金子般的年岁。
  山风掠过袍摆,撩动两人的长发,上官兰台迈出一步,却再也无法上前第二步。
  无艳抬头,望见前方,在大殿廊下门口,站着一道飘摇的身影,风从廊下来,鼓动他天青色的袍摆,镜玄的脸,神情冷肃如同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一股极大的压迫力迎面而来,上官兰台几乎忍不住要倒身下拜,昔日,他曾经唤“师父”唤了十几年的人,他曾经爱戴敬畏如同父母的人,后来,他却又痛恨憎恶如同仇敌的人……如今就在眼前,挡着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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