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吴弃疾也不嫌弃环境差,跟郑驰乐坐到一边的矮桌上,和郑驰乐一起盯着陆冬青看。
陆冬青的云吞是现包的,他的手很小,但特别灵活,三两下就把三份新鲜云吞弄下锅。
旁边正在吃的老主顾见他们好像很好奇,马上说道:“你们第一次来吃吧?青哥儿的手艺跟他爸一样好啊,馅料足,汤味浓,而且价格厚道。要是喜欢的话多来几次,青哥儿他爸腿脚不好,青哥儿从小就帮着他爸起早贪黑地忙,在学校还年年拿奖,念书从来不花钱,懂事啊!”
郑驰乐边听那位老主顾说话边看着陆冬青渗着汗的小脸,这时候的陆冬青才十一岁,应该还没有和曹辉闹出事来,眉目之间看不出半点郁结。
郑驰乐还记得那时候陆冬青非常节俭,几乎没有穿过校服以外的衣服,学校组织的活动也很少参加,问起时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家里拿不出钱。
陆冬青的坦然有时候会让郑驰乐觉得自己太过偏执,因为一直以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顺顺利利的,就连这两年开始想办法弄钱都是因为想让郑存汉“刮目相看”。
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头。
郑驰乐想得入神,陆冬青已经把两碗云吞送过来了。
等陆冬青把第三碗也端过来后吴弃疾和气地对他说:“小娃儿,坐下一起吃吧,我请你。”
陆冬青一愣,压根儿没想到会有客人这么说。
吴弃疾笑了:“我是在附近开诊所的,刚刚听隔壁这位大哥说你爸腿脚不好,让你自己出来看档,应该是发作起来了吧?前段时间天气不太好,如果是有旧伤的话确实很糟糕。”
陆冬青点点头:“以前我爸是军人,后来伤退了,受的伤比较严重,平时就走不快,一到阴雨天气更是疼得连床都下不了。”
吴弃疾说:“坐下来,边吃边说,我了解一下情况。对了,我姓吴,这附近那家吴氏诊所就是我开的。”
郑驰乐装作不经意地插话:“吴先生可厉害了,今天他的诊所开张可是有很多人来祝贺啊,你应该也看见了!”
陆冬青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人物在那里呢……”想到早上那架势,他的眼睛燃起了希望之光,“吴先生您能治好陈年旧伤吗?”
吴弃疾屈起手指一弹郑驰乐的脑门:“别添油加醋地夸口。”
郑驰乐吃痛地捂住额头。
吴弃疾问陆冬青:“你叫什么名字?”
陆冬青说:“我姓陆,叫陆冬青。”
吴弃疾说:“冬青么?冬青这种植物从来都不争春,在冬天开花结果。”
陆冬青闻言抬起头腼腆地一笑:“我爸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的日子虽然苦,但他希望我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沮丧。”
郑驰乐一直知道冬青是什么,可他从来没想过陆冬青名字的来由。
听出陆冬青对他父亲的敬慕,郑驰乐不由有些恍惚。
昨天吴弃疾也评价了他的名字,同样也说了它的寓意,可他对郑存汉却只有排斥。在远离淮昌的那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回过头,一来确实百事缠身,二来是心中有怨。
然而回头一看,郑存汉除了不让他和郑彤相认、把他送到岚山之外,对他也没有半点不好的地方。
他应该回去看看那个倔老头的。
郑驰乐在走神,吴弃疾却已经对陆冬青说:“我不敢打包票说我能治好你父亲的旧伤,因为没有病人我们是不能判断病情的,如果等一下你不忙的话就先收摊把我们领过去,我先好好瞧瞧再说。”
陆冬青对吴弃疾有种莫名的信任,他说道:“饭点快过了,我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吴弃疾点点头:“先把云吞吃了。乐乐,吃完了别光在那发愣,”见郑驰乐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客气地差遣,“帮我回诊所把锁在柜子里的药箱拿过来。”
郑驰乐知道吴弃疾准备出手了,所以拿过吴弃疾给的钥匙就蹬蹬蹬地往回跑。
见陆冬青觉得有些莫名,吴弃疾说:“这小子大概因为你而想到了什么事,别看他那大大咧咧的模样,其实心里藏着的事多得很。有些东西你看得开,他却看不开,所以他听到你的话会难受。”
陆冬青更迷茫了。
吴弃疾也知道自己把人绕晕了,笑着说:“吃吧,吃完收拾一下,带我们去你家。”
陆冬青点点头,心里太急了,连吃进口了什么都没品出味来。
吴弃疾也埋首解决碗里的云吞。
只有吴弃疾自己清楚自己为什么特别关心郑驰乐,因为他总觉得郑驰乐跟自己很像,不是说长得像,而是给人的感觉十分相近。
说得玄乎点儿大概就是“投契”。
吴弃疾觉得以前他师父季春来看到他时,也许跟他现在看到郑驰乐时是一样的。他师父也曾经说“你很像我”,对他关爱有加,并且把自己那一身医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惜后来他犯了错、又牵连进东瀛那边的事情里面,他师父才会恨不得从来没有他这个徒弟,无论如何不肯再见他一面。
思及往事,洒脱如吴弃疾也有些黯然。
这时郑驰乐已经去按照吴弃疾的指示取出药箱,可等他看清那个梨花木做成的老药箱时不由一愣。
他认得它。
这是季春来后来给他的药箱,说是代表了师门传承。
郑驰乐觉得这事有点荒诞,连忙翻到梨花木药箱后头查看那里有没有一道长约一厘米的划痕。
等看清以后他的手微微一颤。
——有!
这说明这药箱不是相似,而是同一个!
这代表什么?代表吴弃疾和季春来不仅有渊源,而且季春来还曾经把吴弃疾看成足以传承师门的佳徒,早早就把师门传下来的药箱给了吴弃疾。
郑驰乐皱起眉,心里的谜团更大了。
它为什么会回到季春来手上?
第14章 治腿
由眼前的药箱猜想到季春来和吴弃疾的关系,郑驰乐不由联想到季春来后来对吴弃疾的态度。
季春来很少说起自己的事,就连为什么入狱都讳莫如深。事实上季春来很少针对某件事进行表态,但是提起吴弃疾的时候他的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情绪,似乎有点嫌恶。
郑驰乐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如果他真的曾经把吴弃疾当成得意弟子,肯定是真心喜爱吴弃疾的。
至于为什么季春来后来绝口不提吴弃疾这个徒弟,极有可能是吴弃疾做了季春来无法容忍的事,而且那些事是触及季春来底线的——只有那样,吴弃疾才会被季春来冷脸相待那么多年。
既然师徒情分断了,药箱回到季春来手上然后再传给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郑驰乐当下就决定等解决完陆冬青的事以后就不再来找吴弃疾。
季春来是他的师父,即使季春来现在不认他,往后他也会想办法磨到季春来认自己!
想到季春来说过吴弃疾最爱用“虎狼之药”,郑驰乐皱起眉头。
如果季春来说的事实,那么佳佳那边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陆冬青的父亲这边他也得盯着!要是自己出现反而害了陆冬青,那可就太糟糕了。
郑驰乐抱着药箱回到云吞档,陆冬青已经收摊了,跟吴弃疾站在那儿等着他。
吴弃疾接过郑驰乐拿过来的药箱背在身上,没有察觉郑驰乐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警惕。
陆冬青领着吴弃疾和郑驰乐往小巷里走,脚步终于有了点少年人应有的急迫。
这边是淮昌的老街区,巷子狭窄又阴暗,可在转角处却长着棵碗口粗的石榴,翠绿的枝桠上还开着大朵大朵的火红花朵,有些快要谢了,有些却才刚刚绽放。
它的存在给整个巷子带来了生机。
陆冬青在吴弃疾的帮忙下将活动云吞档停在石榴树下,这年头民风淳朴,东西放在外头也不怕有人打歪主意。
见郑驰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家的情况,陆冬青说:“我们是租了这个院子里的一间房子,房东人很好,平时很关照我们。”
郑驰乐点点头。
陆冬青把吴弃疾和郑驰乐领进屋,整间屋子用一张布帘隔开了两半,里头那一半仅仅摆得下一张床,外面则堆满了各种杂物。
里间的床上躺着个人,听到动静后他咳嗽了两声,绷着声音问道:“今天生意不行吗?这么早就收摊了?”
陆父的声音有点儿严厉,陆冬青顿时有点不敢说真话。
陆父早年还是积极地想要治好旧伤,让儿子安心上学,可这些年求医问药熬过来,病情没有起色就算了,还搭进去不少钱。陆父思量许久,觉得平时腿脚不怎么方便却也还能干活,遇到阴雨天气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于是决心不再折腾自己的老腿。
陆父最疼的时候让陆冬青把自己绑在床上,陆冬青看得满脸是泪,却不敢违背陆父的意愿去找医生过来。
吴弃疾已经听陆冬青说过陆父的情况,他把医箱放下,拎着郑驰乐走进里间接过话茬:“陆老哥,我姓吴,叫吴弃疾,你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吴老弟就行了。刚刚我和这小子吃云吞时跟你儿子聊了几句,觉得你们父子俩挺不容易的,而且听说你儿子成绩好,就跟想着跟过来瞧瞧了,你不会怪我们唐突吧?其实我就想来问问你是怎么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的,我家这小子……”他摇头直叹,“简直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啊,怎么说都不听。”
陆父虽然对陆冬青带人回来不是很满意,但看郑驰乐虽然穿得不是很好,却也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吴弃疾的衣着又比郑驰乐还要更体面些,当下也没再怀疑他的说法。
“我这腿啊,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你可不要见怪。”陆父坐了起来,说起自己儿子时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容:“你别听冬青那小崽子瞎说,他的成绩能好到哪里去?”
吴弃疾却已经注意到陆冬青贴满了整张墙的奖状,他坐到床边指着那面墙说:“陆老哥你这话可不实诚啊,是不是想藏私?”
陆父是个老实人,听到他话里那明显的促狭后有些郝然,苦笑说:“我是真没什么方法,穷人的孩子早懂事而已,他从小到大都不用我操心,还经常帮我干活。我这辈子什么都不行,可我养的这个儿子是没话说的,谁看到都会夸几句。”
吴弃疾笑道:“有其父才有其子,我瞧冬青他就是随了陆老哥你!”
陆父闻言神色微黯:“他可别像我才好。”
吴弃疾摆出一脸的惊讶,似乎陆父说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
陆父见他那模样,叹息着说:“要是他像我,日子可就艰难了。我年轻时总是意气用事,在支援越战时被个人英雄主义冲昏了头,处处想要充英雄,后来不单只搞到自己一身是伤,还连累了几个老战友丢了命。这腿一疼我会就想起自己犯的错,所以我宁愿他不像我,平平顺顺过一世就最行了。”
陆冬青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父亲提起腿伤的来由,听完后整个人都愣愣的,一下子失了神。
郑驰乐注意到的却是吴弃疾怎么运用巧妙的语气、眼神、神态和肢体动作去引导陆父说话。
他觉得关靖泽那个小鬼头分析得太对了:这人根本就是揣摩人心的高手,而且为了获得自己需要的信息说起谎来那叫一个顺溜,连眼都不用眨。
这样的性格季春来应该是不太喜欢的,因为季春来的脾气耿直无比,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以前就常常教训他、说他没个正经。
吴弃疾知道郑驰乐正盯着自己,但他以为郑驰乐只是在看自己怎么问症,也没放在心上。他继续套陆父的话:“我听我父亲说过越战的事,听说那时候地上埋的都是雷,走一步路都有危险。”
陆父说:“我们那个分队就是负责侦测地雷的,有些雷还搞了不少铁片,一炸开的时候搞得人皮开肉绽。”
吴弃疾唏嘘:“幸好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
陆父点点头。
吴弃疾说:“陆老哥,我是学医的,可行医这么多年还没机会见识真战场弄出来的伤呢,要不给我看看你腿上的伤吧?”
都聊到这个份上了,陆父说:“只要你不嫌脏,当然是没问题的。”
吴弃疾撩起陆父的裤子,仔细地查看陆父的伤处。陆父果然是真刀实枪里闯过来的,脚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看上去有点儿恐怖。
更为狰狞的是那微微肿胀的膝盖。
吴弃疾试着在陆父的左腿上按压了几下,陆父马上痛出了一身冷汗。见陆父有反应,吴弃疾没停手,口上说话分散陆父的注意力:“我们的中医穴位有个很有趣的说法,就是把有问题的穴位叫做‘阿是穴’。按到哪里疼到你‘啊’地喊出来,问你是不是这里疼,你说‘是’,那我们就找着了要找的穴位了。是不是这里疼?”
陆父被他这么一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确实疼。”
吴弃疾皱起眉头:“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陆老哥你不要不高兴——陆老哥你是不是为了省钱,都是疼了才去拿点药?”
陆父辩解道:“以前部队里有人给了个药方,一直挺管用的,外敷内用都可以,我们都用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