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赴香港

  这边刚收到消息的罗云泽匆匆赶到仁济医院, 后脚罗敏敏和罗沐泽夫妻三人就同时杀到了。
  “二位消息够灵通的啊。”
  罗云泽站在手术室门口,对着他们三人冷笑。
  “记者们都没有各位快呢。也不知道诸君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罗沐泽和罗敏敏被他问得顿时语塞,倒是那位椿樱子二嫂鞠了一个躬, 语调平缓地说道, “我们三人刚才正一起坐车赶往‘夏宫’探病,也是在路上听到了小叔子出事的消息, 所以立即赶过来了。”
  罗云泽“哼”了一声,双手插在貂皮大衣的袖子中, 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板凳上, 闭眼不说话了。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也各自找了座位坐了下来。
  罗敏敏坐在罗云泽的对面,捏着手帕看着她大哥面无表情的脸庞, 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最后还是提不起勇气,只好咽回了肚子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期间有几个护士进进出出, 罗敏敏和罗沐泽很想站起来问问里头的情况,但是他们的大哥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这两人摄于他往日的威赫,竟是一个人都不敢多话。
  “病人脱离危险了。”
  大约三个小时后, 戴着口罩的医生如释重负地走了出来。
  罗云泽闻言, 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将两只手从袖管中抽了出来。
  而其他三人,则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护士推出来的病床。
  “怎么是你?”
  “这人是谁?”
  看到病床上躺着的面无血色的病人, 罗沐泽大吃一惊, 他的夫人椿樱子更是大惊失色——这个年轻人是谁?她怎么毫无印象!
  “阿乐……怎么会是阿乐呢?”
  罗敏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双目紧闭的阿乐, 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阿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被送到医院里洗胃,你们不知道么?”
  罗云泽冷笑一声,用帽子拍了拍大衣上的灰尘,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
  “不是说半路从‘夏宫’过来的么?怎么管家没有同你们说,中毒被送医的是阿乐么?”
  “大哥,侬是什么意思?”
  罗沐泽冷着脸问道,他抬起头,镜片上反射出医院冷冷的灯光。
  “罗沐泽……还是应该叫你椿沐泽?”
  看到罗沐泽脸色大变,而站在他身旁的椿樱子微微抬起下巴的模样,罗云泽讽刺地笑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罗公馆和‘夏宫’周围安插了眼线。我说过的,不准打你弟弟和百货公司的主意,你是不是把大哥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啊?”
  看着他大哥如同刀剑般锋利的眼神,这位从小都长在罗家两代掌门人威严之下的二少爷,居然吓得后退了半步——要不是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身后,伸手抵住了他的后背,他可能会更加失态。
  “大哥说笑了,我和小夏虽然不是同一个姆妈生的,但是毕竟是兄弟,我怎么会害他呢?”
  “是么?如此甚好……”
  罗云泽嗤笑一声。
  罗沐泽说者“无心”,罗敏敏听者“有意”。
  看到罗云泽朝她瞥过来的冰冷眼神。她咬着下唇,拼着此生的勇气才保持着站立的动作,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乐一个下人,怎么能惊动大哥来医院呢?”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之际,椿樱子突然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小叔子他现在在哪里?”
  “小夏又没有乱吃东西。”
  罗云泽走到罗敏敏身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
  罗敏敏脚下一软,“噗通”摔倒在地。
  “自然还在家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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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正在家里”的罗夏至,已经坐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
  坐在他同一个包厢里的,是摩登百货的二爷李兆业,还有梁少龙及已经毕业半年的黎叶。
  顾翰林因为身居要职无法请假,因此无法和他们同行。
  坐在罗夏至的斜对面,如今已经全然一副成熟青年模样的黎叶兴奋地握紧拳头。
  终于……他终于有机会服侍三爷了!
  虽然半年前他就表达了想要回到罗夏至身边工作的意愿。但是罗夏至告诉他,如今自己可能被人监视,他需要黎叶在外围与他配合,现在还不是将他带回时迈的好时机。
  黎叶万分失望,却不得不听从罗夏至的指挥,北上天津,在樊东篱的身边继续学习。
  “海王”制碱厂在当年的秋季顺利投产,生产出来的雪花白碱质量上乘,与洋碱比起来丝毫不差,而且价格更加便宜。除了烧碱,还有食用碱,甚至小苏打,都已经开始在华北地区慢慢铺货了。
  因为加入了“中华-国货推进会”,因此诸多国内生产肥皂、染料,乃至药厂,造纸厂的国货推进会的会员们都选择优先采购“海王”的产品。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位于北方的化学重镇正在慢慢形成。
  跟在樊东篱身边半年,本来心里还有些不满的黎叶,渐渐地被他的学识和人品所折服。这位东瀛留学回来的实业家每天都亲赴生产线,事事亲力亲为。而且学贯中西,出口成章,和那位他跟了几年的梁少龙完全是两个极端……
  “看我-干吗?”
  感觉到了黎叶投射过来的视线,梁少龙浓眉一皱,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们俩还没和好呢?”
  坐在他俩对面的罗夏至自然把这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谁跟他和好?”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互相瞪了对方一样,齐齐把头撇到一边。
  见状,罗夏至和李兆业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嘿,没想到啊,大名鼎鼎的‘成衣大王’梁老板居然那么……‘童心未泯’?”
  李兆业想了想,崩出个成语。
  江浙这一带,要说纺织业的龙头老大还是荣家。荣家不仅做棉纺,还经营丝绸、毛纺制品,基本上只要是苏州河沿岸的纺织工厂都是荣家的地盘。
  梁少龙认清了自己的优势,干脆深耕成衣市场,长三角这边军政学校企业的制服基本都被他包圆了,做不了“纺织大王”,另辟蹊径做了“成衣大王”。
  罗夏至心想他今年都要三十的人了,哪里是“童心未泯”,分明是“为老不尊”!
  半年前,也就是黎叶离开吴江准备北上天津塘沽之前,梁少龙为了给他送行,搞了一次花样——
  考虑到他大学都毕业了还没有交过女朋友,所以才会对罗夏至抱有不正常的迷恋。这位梁少爷很是“大方”地叫了苏州本地三五个“舞小姐”来陪酒,想要顺便让他告别“童子鸡”的身份。
  结果把黎叶弄得勃然大怒,当天晚上就买了车票,干脆提前一天出发了。
  气的梁少龙直骂他不识抬举。
  然后两个人就一直冷战到现在,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不通讯不说话。要不是这次为了陪罗夏至南下广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面呢。
  “好了,罗三爷,那我就回自己的包厢了。到了广州,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好好带诸位去玩玩。”
  李兆业这个老狐狸看看包厢里面气氛不对,很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他这次是奉了大哥的命令,陪着这位在上海滩风云场上消失了很久的罗三爷去香港考察的。日本人恐怕敲破脑袋都想不到,原来势同水火的时迈和摩登梁家百货,居然私底下已经联手起来了。
  不过别说日本人想不到,放在两年前,李兆业自己也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只能说世事难料吧!
  “梁少龙你放开他……”
  李兆业一离开包厢,梁少龙和黎叶就掐起来了。
  这两人身上都带着点功夫,在狭小的包厢里左右腾挪的跟耍猴戏似得。黎叶毕竟还顾忌正坐着的罗夏至,一不小心就被梁少龙这不要脸的给掰住了脖子。
  两人一个薅头发一个锁喉咙,跟马路上的泼皮没什么两样,看的罗夏至拿起桌上的橘子皮就朝梁少龙脑门上扔过去。
  “小夏啊,你不知道呢,这小子他对你……啊啊啊!疼!”
  梁少龙这边正要口无遮拦地把黎叶的那点小心思给说出来,就被他一口咬住了胳膊,顿时疼的大叫起来,“黎叶,你是狗嘛!住口住口!”
  罗夏至急忙上前把他们俩给拉开,把黎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像话了呢?大学都毕业了,还跟小孩似得?”
  一边整理黎叶被薅的乱七八糟的衣服,罗夏至哭笑不得地说道,“梁少龙是狗,你也是?”
  “你说什么?”
  正在理头发的梁少龙转头亮出虎牙。
  “你刚才是幻觉,我什么都没说。”
  罗夏至摆了摆手,亲自给他们两个斟了茶。
  黎叶满脸通红地双手接过茶杯,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原本想要让三爷看看自己多么成熟稳重可以担负大任了,结果被梁少龙三言两语就给“挑上山”,实在是太丢脸了。
  “小叶,我这次带你去香港,除了要考察那边的商业情况,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拜托你去做。”
  罗夏至收起玩笑的心态,郑重地看着黎叶。
  “我要去帮我去看看香港的几所学校,最好是一贯制到大学的那种。”
  罗夏至沉下脸,“笑笑明年国中毕业,我想送她来香港念书。”
  笑笑读书比普通的孩子早一年,算下来明年就要从教会学校毕业了。
  “女子教会不是也有高中么?你那么宠你的侄女,舍得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
  梁少龙整理好了衣服重新坐了回来,一边喝茶一边吃瓜子。
  这位罗婉仪小姐,可以说是如今上海滩最最“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了。可以说,除了没有母亲,她几乎拥有一切。
  华丽的,美好的,纯洁的,高贵的,只要她开口,她的父亲和这位宠爱孩子的三叔都会双手奉上,只求这位大小姐开怀一笑。
  “小姑娘大了,有些管不住了……”
  罗夏至拧了拧眉心,“前段时间偷偷逃课,去参加运动去了……差点被抓进巡捕房。还好在路上遇到了出门办事的顾翰林,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给弄回家里。”
  这些轮到梁少龙和黎叶吃惊了。
  “这……三爷,笑笑小姐最近和我通信也少了。我本以为她如今长大了,和我生疏了,我没有想到她居然……”
  如果他知道了,绝对会第一时间通知三爷的!
  “她哪里会告诉你,她现在鬼的很!林婶和巧娣跟她一起住校都没有察觉她人不见,只当她去教室上课。谁知道她带着一群女同学翻~墙出了学校……哎……”
  罗夏至一想到这事儿就头大。
  八月中旬,北洋政-府终于对德国宣战,中国成为了“协约国”的一份子。但是另外一边,又将山东出卖给了日本人。愤怒的国人开始抗议段政-府的无-耻行径,各种学生、工人团体展开了运动,这风潮从北方吹到了南方,首当其中就是风暴圈中心的上海。
  作为一个同样接受过进步思想的未来青年,罗夏至对于笑笑的行为是完全理解的。甚至在夏天的时候,他也关闭了时迈百货三天,作为对工商界罢市的支持。
  但是作为罗婉仪的家长,她的三叔,他又非常矛盾,不希望她被卷入任何活动中。
  当天笑笑被顾翰林“捉”回家的时候,之前已经收到消息在家里等着的罗云泽,在她一进门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打了她两个耳光。
  莫说笑笑被吓傻了,他、顾翰林和白凤凰都吓呆了。
  笑笑长到那么大,家里人都疼惜她从小没有母亲,因而处处迁就,把她当做掌上珊瑚、明珠,何曾有一个人动她半个指头?
  捂着被扇红的脸颊,已经是半个大姑娘的笑笑大哭着奔回了楼上的房间。
  自诩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罗云泽,则低头看着自己同样红通通的手掌心,瘫坐在沙发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来的时候我问过笑笑了,这不是她第一次逃课了。她们组织了一个女子学~运会,笑笑就是会长。她们在学校演讲,散发传单,鼓动罢~课……今天幸亏被我看到了,不然等你们知道,可能是去巡捕房赎人的时候了。”
  罗夏至送顾翰林出门的时候,后者这样对他说道。
  “笑笑是个好孩子,她爱国,她要求进步,这都没错……总之,你们和她好好谈一谈吧。”
  不管是作为罗夏至的恋人,笑笑的半个“姑父”,还是作为一个主管学生教育的校长,顾翰林的立场都很尴尬。
  “那你们……后来谈的怎么样了?”
  梁少龙听得连瓜子都不嗑了。
  说真的,在他的印象中,笑笑不就是个还不到他腰线高的小不点儿么,一个漂亮的小天使。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小的小朋友居然逃课,还成了什么会长,带领大家逃课!
  “怎么样?真的谈出结果我还用带着小叶跑这一趟么?”
  罗夏至疲惫地摇了摇脑袋。
  “她说我们是万恶的资本家,是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她的父亲是封建势力的维护者,是旧秩序旧家族的守门人……然后说难怪我们这样的家庭出了像我二哥这样的汉奸,做了日本人的走狗。”
  梁少龙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你哥没打死她?”
  “如果不是我拦着的话,可能已经死了吧。”
  想到几个月前的那一幕,罗夏至就觉得脑壳疼。
  真的,笑笑的逆反和百货公司被烧,他都判断不出哪件事情更让他觉得心烦头疼。
  “后来笑笑被我哥关在家里足足半个月,要不是学校来要人,可能关的更久些……你们都不知道,那几个月家里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那她最后妥协了?”
  黎叶小心翼翼地问道。
  “妥协?我大哥跟她说,如果再发现她逃课出去搞事,就把巧娣和林婶一起给开除了,让她们回老家种地,她才乖乖答应回去好好念书。”
  罗夏至无奈地说道,“然后更加‘坐实’了我们是冷血无情的封建制大家庭,对可怜的底层劳动人民进行无限制的压榨。”
  这下,梁少龙和黎叶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罗夏至在今天出发前也跟顾翰林说过,他之所以那么快就从百货公司被烧的打击中走出来,可能就是因为最近受到的刺-激太多了。什么跳楼,刺杀案件都经历过一遍后,这种没有出人命的事情在他眼里,就跟广东人说的“洒洒水(小意思)”一样了吧。
  望着火车窗外不断往后退的萧瑟风景,罗夏至再一次皱起眉头。
  罗敏敏现在恐怕已经在医院被大哥当场抓包了,这一次大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供出和二哥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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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做事一人当。”
  坐在巡捕房的审讯室里,罗敏敏拢了拢头发,轻飘飘地说道,“是我投毒的,没有错,我就是想要罗夏至死。”
  “为什么?”
  罗云泽站在审讯室外,透过窗口看向里面。
  “我恨他,我一直都恨他。”
  罗敏敏似乎知道他站在门口,还特意将脑袋转了过来,“我恨罗家的每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统统都死掉!”
  “罗云泽,罗夏至……罗沐泽也是,还有我妈贺兰!对,还有我妈——我希望他们都死掉!哈哈哈,都死掉!”
  罗敏敏对着窗口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这种家庭,这种吃人的家庭,所有人都应该死掉!死掉!”
  看着他亲妹妹癫狂的表情,罗云泽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天笑笑哭泣的脸庞。
  “我讨厌这样的家庭!我讨厌爸爸!我也讨厌三叔!讨厌!”
  他捧在手掌心十多年的女儿,瞪着大眼,如同看着仇雠一般狠狠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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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去三山会馆参加重阳节汉服活动了,哇,在场都是华丽的大明贵妇哈哈哈!幸好我也买了新的汉服和头饰~~
  预告一下下一章《重新开业》,浴火重生的百货公司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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