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宁亦惟说:“我现在二十岁了,早就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他在跟梁崇说话,也好像在预演拒绝,“我有爸妈了,你别找我了”,可是预演到一半,已经觉得很不忍心。
  “你说,梁崇,”宁亦惟很苦闷地说,“她跟什么样的人生下我的呢——”
  “——惟惟,你等等,听我说,”梁崇像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说,“我现在回来,你睡一觉起来我就到了。”
  “我睡不着。”宁亦惟有点抗拒地说。
  “先闭上眼睛……”梁崇哄他,“把灯关了。”
  “好吧,”宁亦惟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关灯躺下,闭上眼睛,问梁崇“你在哪里?”
  “还在法兰克福,”梁崇低声说,他那头有人交谈的声音,有人在对梁崇说话,梁崇跟那人说“好”,又抚慰似的对宁亦惟说,“我一会儿就走。”
  宁亦惟握紧了手机,小声地说:“法兰克福啊,这么远。”
  “不远,”梁崇的声音很沉,像唱摇篮曲的音色,诱哄宁亦惟快睡,“很近。”
  梁崇一认真就变得很温柔,梁崇很好,像宁亦惟的浮木,让宁亦惟觉得只要梁崇在跟他说话,要塌下来帐篷就会被梁崇好好地撑回去,永远不塌了。
  “我半小时后起飞,你睡醒起来吃个饭就看到我了,”梁崇告诉宁亦惟,“不要胡思乱想。”
  如果是稍微懂事一点的人,大概会跟梁崇客气一下,说你不用为我中断行程,我一个人可以的。
  但宁亦惟不懂事,他混乱茫然,不知所措,想见到梁崇,让梁崇告诉他应该怎么办。所以宁亦惟跟梁崇求证:“那我睡了,醒了你就在了。”
  梁崇很笃定地承诺:“醒了我就在了。”
  “好吧。”宁亦惟闭着眼睛,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一大早,陆佳琴和宁强就走了。出门以前,陆佳琴给宁亦惟炖了南瓜粥又蒸了奶黄包,放在保温饭碗里,写了纸条让宁亦惟起床记得吃,把碗放水池,她晚上回来洗。
  宁亦惟开了保温饭盒,一股奶香气混着南瓜的清香飘出来,勺子和筷子都放在一旁。宁亦惟慢慢吞吞吃了几口,梁崇的电话就来了。宁亦惟放下勺子,接起来听。
  “惟惟,你家楼下的门铃坏了。”梁崇说。
  “啊?”宁亦惟愣了一下,站起来,拿起搁在门口柜子上的住户卡快步往外走,对梁崇说,“我下来接你。”
  他穿着睡衣,下到一楼,便看见梁崇穿着黑色的长大衣,站在感应门外不远处。
  宁亦惟走过去,门开了,一阵冷风伴着梁崇进来,刮得宁亦惟脚踝都疼了。
  “外面怎么这么冷啊。”宁亦惟对梁崇抱怨。
  梁崇手上没拿东西,很自然地捉住了宁亦惟的手,往电梯走。
  “降温了。”他说。
  走了几步,进了电梯,梁崇把宁亦惟揽在怀里按楼层,把宁亦惟包进他的大衣,又伸手捏着宁亦惟的下巴,让宁亦惟抬起脸来看了几秒,才宣布:“嗯,没黑眼圈,看来乖乖睡了。”
  宁亦惟想说我当然睡了,一个音节都没出口,便被梁崇吞进嘴里。
  梁崇站的角度恰好挡住监控,他贴着宁亦惟的嘴唇,吻到电梯停下才放开。
  “我爸妈出门了,”宁亦惟打开指纹锁,回头对梁崇说,“要很晚才回家,你累的话可以先到我房间睡一会儿。”
  梁崇跟着宁亦惟回了房间,但是没睡。
  他只来过两三次宁亦惟的家,都是宁亦惟要来拿东西,他陪过来,上楼不过一次,未久留就走了。
  这次好好看了看这间卧室,觉得随处摆着的小玩意儿小零件、占一面墙的书柜,和靠近阳台的书桌和一体机,都比他家那间客房更有宁亦惟的私人气息。
  宁亦惟凑到梁崇身边,给梁崇看手机,颇有些神秘地说:“她早上给我发短信了。”
  梁崇看了一眼,康以馨给宁亦惟发“我是昨天的阿姨,这是我的号码”,又问宁亦惟早饭吃了没有,午饭想吃什么。
  家长大抵都是这样。如果不知道怎么关怀,就问吃了没有。
  “我该回吗?”宁亦惟问出困扰他一早上的问题。
  梁崇把宁亦惟的手机抽走了,很罕见地,他面上显出一些欲言又止的情绪。
  宁亦惟盯着梁崇,看见梁崇神色的变化,心里很轻微地动了动,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宁亦惟试着拿梁崇手里的手机,梁崇按住了宁亦惟的手,和宁亦惟对视,眼里写着宁亦惟看都看不懂的东西。
  不完全是怜悯,不是心痛,不是谨小慎微和如履薄冰,都不完全是,但又都有几分相似。
  半晌,宁亦惟先打破了沉默,他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惟惟,”梁崇突然说,“你出生在市妇保医院,以前靠近市中心,后来搬到郊区那家。”
  “是吗,”宁亦惟说,“我不知道的。”
  对于自己的一切出生事项,宁亦惟都不知道,陆佳琴和宁强没说过,他也没问过。
  “你生母怀你不太容易,”梁崇又说,“不是你想的未婚先孕,她身体不好,生你之前掉过三个孩子,为了保胎打了很多针。她怀孕的时候我爸爸的医院还没建好,我也还小,陪我妈和我外婆去看过她几次,她常在住院。”
  宁亦惟看着梁崇,没有说话。
  “她生你的时候预定了单人病房,但是破水早了,提前去医院,单人病房还没空出来,就在三人房里住了几天,”梁崇停顿了一下,似是又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她认识了一个差不多时间怀孕的产妇。”
  宁亦惟觉得有点冷,抓过床上的抱枕,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梁崇。
  梁崇的手动了动,抬起来,碰了碰宁亦惟的脸,继续说:“当时医院的管理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可能是觉得你生母的家庭条件很好,或者出于别的原因,那个产妇把自己的孩子跟你调换了。”
  宁亦惟还是呆呆看着梁崇,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
  梁崇和宁亦惟对视了几秒,闭了闭眼,按着宁亦惟的肩膀,凑过来,轻柔地吻了吻宁亦惟的额头,又告诉他:“这件事是你生父发现的。他看见你生母十七岁的照片,觉得和你很像,产生了疑问,就找人查了查,发现疑点更多,又拿了他和他太太的样本,托我取了你的,做了亲子鉴定。”
  梁崇打开手机,找了张照片,给宁亦惟看,说:“是这张。”
  一张全家福,宁亦惟看着用笔圈出来那个少女,想了想,觉得是很像,有怀疑也是难怪。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宁亦惟问梁崇。
  “你来澳洲的时候,你生父打电话找我,”梁崇说,“亲子鉴定是你陪我从澳洲回来那天出的。”
  宁亦惟看着梁崇,鼻子酸涩,眼框酸涨,他想到了去澳洲前,发生的那些,他觉得是自己运气好才发生了的事。
  “那我的生父——”宁亦惟看着梁崇,很小声地说。
  是孔教授。
  “是孔深丰,”梁崇说,“他太太是我小姨,叫康以馨。”
  宁亦惟坐了一会儿,他低着头,很局促地看着自己穿着毛绒拖鞋的脚,说:“这样啊。”
  “我本来以为我生父生母是不要我了,”宁亦惟说,“因为一些原因,有很多这样的事的。”
  “不是,”梁崇说,“没人不要你。”
  “嗯。”宁亦惟很轻地点了点头。
  宁亦惟对“收养”等字眼一直比较敏感。
  他不自卑,不缺爱,成长得健健康康,不在乎亲缘关系,但不代表他从来没有想过,或没有因此受到过伤害。
  宁亦惟总是觉得所有被遗弃的小孩都像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有些小萤火虫有家,有些没有。
  宁亦惟是有家的那种,但他仍然很显眼,因为的有些很讨厌的嘴碎的人喜欢明知故问,所以他是亮的,因为户籍信息上的收养手续他是亮的,因为dna不匹配他是亮的。
  所有小萤火虫都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们闪闪发光的尾巴,因为这样就没人会猜测,这只小萤火虫是不是身体有病,那只小萤火虫是不是很笨了。
  宁亦惟自己有过一些猜测,不是很多,现在看来都不对。
  原来不是不要我,是弄错了。宁亦惟愣愣地想着。只是弄错了而已。
  他被梁崇抱在怀里。
  梁崇亲吻他的眼睛和嘴唇,温暖他的手,把他咸涩的眼泪和无能为力的伤心吻走了。
  第39章
  这天风大,但太阳也挺大,康以馨没去公司,坐在院子里的暖房里晒太阳。保姆给她沏了一壶茶,放在手边玻璃架上。
  她想等宁亦惟给她回短信,也不知会不会等到。
  在孔偬准备上高一的暑假的尾巴上,他们搬进了这栋别墅。
  那个夏天她刚结束了三年的外派,回到公司总部任职,孔偬顺利升上d大附中的高中部,孔深丰带着团队拿到了他学术生涯中最大的一个奖。
  房子装修完了大半年,还差一些装饰画没挂,设计师给康以馨定了几个色调,推荐了几家画廊和一些画作,她都没买。
  因为孔偬喜欢的一个漫画家八月中旬要在北海道办场夏季拍卖,康以馨早就答应他,带他去看看。孔深丰本来并不想去,被康以馨强迫着请了两天的假,全家一块儿去了趟北海道,住在办夏拍的酒店里,晚上拍卖结束,喜得三幅原稿。
  孔偬夙愿得偿,高兴得不行,黏着康以馨说老妈你真好,孔深丰则被漫画原稿的价格震惊了,回房之后像个愤青一样不停偷偷跟康以馨抱怨,大惊小怪为什么要给小孩买这么贵的东西,又嘀咕嘀咕唠叨今年他实验室搭建xuv光梳装置到现在采购才用了多少钱,系里聚餐别的教授都说年底要给他颁个最佳节约奖,没想到给儿子买幅画这么贵!不敢领奖了,受之有愧!
  康以馨还记得自己说儿子喜欢你就闭嘴,又叮嘱孔深丰绝对不许在小偬面前提这个。
  孔深丰十分委屈,愤愤不平,满脸写着“不好”,嘴上只能妥协地说“好吧,不提就不提吧”。
  到现在康以馨想起孔深丰的表情还想笑,只是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因为已经一点都不好笑了,没有什么好笑的。
  昨晚康以馨见完宁亦惟回家睡不着,在宁亦惟的初中学校的官网上翻找,看了宁亦惟在读期间所有校园新闻视频,真的被她找到了一个有宁亦惟的。
  宁亦惟实验论文获奖以后,几个做校园新闻的学弟学妹去采访他,从新闻视频第十分钟分钟开始,到第十五分钟结束。
  那时候宁亦惟真的很瘦小,比学弟学妹看着还要小,长得没现在这么像康以馨,像孔深丰和康以馨的结合,穿着一件很普通的t恤,外面是校服外套,他还没变声,头发软软地贴在脸上,一副很乖很乖的样子。
  小学妹对着稿子读,问他最近有什么新的兴趣爱好,宁亦惟回答他最近在攒钱,想买一台便宜旧电脑,简化他爸超市的收银程序。
  宁亦惟说他在他爸的超市收银,从傍晚放学回去干到超市结束营业。
  你们不知道吧,晚上的收银员特别难找,宁亦惟笑眯眯地说,我爸招不到人,而且超市里东西太多,虽然我一下就记住了,可是别人记不住。
  然后宁亦惟还给学妹展示了快速收银的方法,他们拿笔、书本之类的东西定价,宁亦惟快速地接过货品,如行云流水一般放进袋子里,然后立刻说出一个价格,学弟则在边上按计算器确定宁亦惟说得是不是正确。
  好像在玩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似的,学弟按计算器按得手忙脚乱还按错,大家一起很开心地哈哈大笑。
  恨意从康以馨的骨头里钻出来,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
  她止不住地想宁亦惟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那么小的孩子,站一晚上收银,可是能有多少利润呢,超市一年的利润够买孔偬半幅漫画原画稿吗?
  买不了吧。
  孔偬小的时候体质不好,经常生病,康以馨四年换了十一个保姆,换保姆换得保姆圈里出名,给再多钱都没人愿意来,连她妈妈都觉得她太夸张,说至于吗,不就是带个小孩,可是康以馨是真心觉得这些保姆带小孩怎么可以这么不精致,都把她的宝贝带生病了。
  有一次孔深丰带孔偬去公园散步,孔偬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她心疼得关起门跟孔深丰大吵一架,恨不得让孔深丰自己去摔跤,从此再也没有让孔深丰单独带孔偬出过门。
  她这么焦虑得深深地爱着孔偬,爱了二十年,没有一秒钟过得轻松,可是宁亦惟呢?
  宁亦惟什么都没有。宁亦惟的低年级在民工子弟学校度过,那间学校出过学生食物中毒事件,宁亦惟在那种地方读书,每天都只能吃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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