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飞机停稳,机舱门打开了,康以馨急不可待地往外走。也许是因为精神恍惚,明明在平地上走路,她的脚突然扭了一下,提包掉在地上,手撑住了传送带的玻璃才没摔倒。
  走到抵达口,她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等着她的孔深丰,便加快脚步走过去。
  孔深丰似是勉强地对她扯了个笑容,接过她的包,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转过身边走边道:“我叫了车,我们现在去停车库。”
  他的嗓音是没休息好的那种哑,脸色也不好看,肩微微塌着走在前面,步履沉重。
  康以馨上次见孔深丰这么沉重,好像还是他母亲病逝。
  上了车,司机开始往车库外开,康以馨坐了一会儿,见孔深丰依然不打算说话,便忍不住靠过去问:“到底什么事,急着找我过来?”
  “到我房子里说,”孔深丰摇了摇头说,又问康以馨,“你明天回去?”
  “当然,我早上就走,明天是小偬生日,你忘了么,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一起回去吧。”康以馨道。
  她给孔偬准备了不少当下小孩儿最喜欢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今晚上都让助理送回了家,先带给儿子。孔偬说中午陪她吃饭,晚上要请同学吃饭,康以馨让助理替他订好餐厅。
  康以馨工作太忙,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儿子身边,便总想从别的地方补偿孔偬。
  “记得,”孔深丰说,“不过明天恐怕……”
  “不行就算了,”康以馨看孔深丰犹犹豫豫,又忍不住埋怨:“生日不到就算了。小偬转学的事怎么办呢,你记着一点。”
  “我知道,”孔深丰看不出是真知道还是真敷衍地说,“孔偬情绪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她心情复杂地看了孔深丰一眼,放慢了语速,无奈道,“整个晚上没精打采的,一说话就眼睛红……唉,你别跟我说你真不打算帮你儿子了。”
  昨天事出突然,孔偬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见她,整张脸耷拉下来,说话委屈巴巴,可怜极了。
  康以馨自是心疼地问孔偬怎么回事,听孔偬说学校约谈他要转学,立刻打了一圈电话想挽回,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梁崇竟一点面子都没给她这个小姨留下,但她姐夫现在还在特护病房住着,为这个惊动她姐,似乎也不大像样。
  着急之余,康以馨也免不了疑惑,终究是发生了什么,才让梁崇如此大动干戈。
  “他是不是想让我去找学校说情?”孔深丰说。
  “你们学校的事,你说总比我说有用吧,”康以馨道,她想到昨晚孔偬吞吞吐吐的样子,又烦恼地加了一句,“不过小偬也奇怪。他到底怎么是跟你那个学生吵起来,又怎么得罪梁崇的,我怎么都没听明白。”
  康以馨其实也不想让孔深丰觉得她对他钟爱的学生意见太大,所以在大部分没有气到口不择言的时间内,会选择用“你那个学生”指代宁亦惟。
  “我刚才等你的时候问过梁崇了,”孔深丰说,“那天在实验中心楼下,孔偬碰到宁亦惟和他的养母,非要说宁亦惟的养母像送外卖的,宁亦惟让孔偬道歉,孔偬不愿意,两个孩子就打起来了。”
  康以馨呆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反驳孔深丰“我们儿子怎么会这么没礼貌”,但话还没出口,思及孔偬的前言不搭后语,心中便还是不情不愿地有了一个答案。
  她想了一小会儿,把声音放软了一些,轻轻为孔偬求情道:“可那关梁崇什么事?要真是这样,我带小偬登门道歉,行不行?还非要转学么,小偬会被同学笑死的。”
  孔深丰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康以馨知道孔深丰肯定了解内情,此刻在车上,她也不便多问,待到车停在孔深丰的公寓楼下,跟着孔深丰进电梯上了楼,走到房里关了门,康以馨才道:“好了,现在能说了吧?”
  孔深丰在餐桌旁拉了个椅子坐下了,他看着康以馨,以一个仰视的角度。
  “以馨。”他叫了康以馨一声,忽而又闭上了嘴,闭得紧紧的。
  孔深丰头发长得快,左边右边弧度不大对称。
  康以馨伸手把他左额角的头发压低了一点,心说孔深丰胡子也没刮干净,而且又该理发了,不过真正开口,却是:“怎么了?”
  她发觉孔深丰今天话特别少。虽说他平时话也不算多,但比起今天问十句答一句的情况,正常太多了。
  “你快点说,”康以馨忍痛承诺道,“我今天不骂你了。”
  孔深丰闻言垂了垂眼,再抬起来看着她,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他吞吐好久,拐弯抹角地问康以馨,“你觉得小偬和你像吗?”
  “什么意思?”康以馨感觉自己没完全理解孔深丰的意思,疑惑地问孔深丰,“什么叫和我像吗?”
  孔深丰干坐着琢磨一会儿,才又道:“换句话说,你觉得小偬长得像我们家的谁?”
  康以馨在餐桌边坐下了,托着腮也想了想,对孔深丰道:“我感觉他像你多一点,也像我三弟,俗话说三代不出舅家门,可能主要还是像我三弟。”
  “你三弟不是五岁就夭折了么,”孔深丰看上去有点郁闷,“也能看出像?”
  “哎呀,”康以馨撇撇嘴,完全不明白孔深丰干嘛扯这些有的没的,她又摆摆手道,“你说这个干什么,你让我千里迢迢来东京,就问我觉得小偬像谁啊?我还想问你,上次问我二十年前的产房病友,这次又问我小偬像谁,怎么,怀疑我给你带绿帽子啊?”
  她说的只是玩笑话,孔偬跟她们夫妻长得确实没有特别像的地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孔深丰说:“你别胡说。”然后再次陷入刚才的欲言又止中循环往复。
  在康以馨的不耐到达极点之前,孔深丰开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康以馨皱了一下眉头,仔细地看着孔深丰,孔深丰如同终于鼓起勇气,和她对视。
  他拿起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将手机递过来,给康以馨看。
  康以馨一头雾水接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上头是一个看起来和孔偬差不多大的男孩。
  男孩捧着一个奖杯,长得很清秀,眉宇间有种莫名的眼熟,康以馨觉得好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男孩,而且见过好多次,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孔深丰站起来,走到茶几边,拿了两份文件一样的东西过来,放在她面前,用很低的声音,告诉她:“这是两份亲子鉴定书。”
  康以馨不解地看着孔深丰,刚想问他这什么东西,脑袋里无端端突然浮现出了一张脸来。
  一张她曾经每天都会看见的脸。
  ——总算想起来了,是在十九岁车祸前的镜子里每天要见的,和照片上的男孩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亲子鉴定书。
  和一张康以馨曾经的脸。
  康以馨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头皮发麻,后颈冒汗,眼球充血,背脊像贴了块冰似的发凉,坐着的凳子不像凳子了,像用带刺的皮带子锢住她的刑椅。
  孔深丰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康以馨觉得自己没听清,过了一阵子,她反应过来,孔深丰说:“他和另一个婴儿在医院里被调换了。”
  康以馨觉得很害怕,她睁着眼睛,瞪着孔深丰,动了一下脚,脚软得抬不起来,就靠向桌子伸手猛地一挥,把桌子上的两份亲子报告全挥到地上。
  孔深丰手放在她肩上,嘴一张一合发出尖锐的噪音。
  康以馨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用力把孔深丰推开,自己好像跌到地上了,康以馨也不太清楚,她想让孔深丰别说话了,不要有人不要发出声音,永远不要人和声音。
  她感到头晕目眩,眼前有很多道白光,白光之外蒙着黑雾,看不见具象,手在地上机械地摸索着,想按着地板站起来,指尖碰触到了属于亲子鉴定报告的纸的直角边缘。她按在纸上用力蜷起五指和手心,就把a4纸像垃圾一样捏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孔深丰一直在拍抚她的背。
  慢慢地,康以馨找回了很少的一些意识。
  她抬起头,抓着孔深丰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孔深丰的皮肉之间,动了好几次嘴唇,才很难又很慢地问出想问的问题:“是那个单身的女孩吗?她把我们的小孩换掉了吗?”
  然后她听见孔深丰低声说:“是的。”
  她终于明白了孔深丰上一次问她临床产妇名字的原因。
  是那个很瘦的女孩,比她小很多,留着黑色的长头发,眼睛有点凸起。那个名字里有一个“梦”字的女孩子。
  她说自己是不小心怀孕的,一次就中招了,跟男朋友分分合合很多次,拖到想把小孩打掉都来不及。她看着康以馨,脸上写满了羡慕,问康以馨老公是做什么的,怎么认识的,说姐姐你老公给你带的汤真香,这个包多少钱,哇这么贵,鞋子哪儿买的,家住在哪里,从哪里能买到那么好看的婴儿包衣,去国外要坐多久的飞机,结婚证是红色的吗,听说领证要花很多钱,是不是真的啊。
  康以馨都告诉她,因为康以馨觉得这个女孩儿年纪很小,孤零零躺着很可怜。
  孔深丰的手在拉她,噪音近距离围绕她,最后,她听见自己发出了尖叫。
  那种刺耳的、细长的、歇斯底里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第33章
  梁崇在一场慈善酒会上接到了孔深丰的来电。
  距离昨晚孔深丰在机场等康以馨时跟梁崇确认,一有决定就会告知梁崇的那个电话,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了。
  梁崇强迫自己不去多想,面对宁亦惟时尽量自然,该来的总会来,急也没用。
  慈善酒会办在一家新开酒店的顶层,本安排在明晚,为了让副主席梁崇顺利出席才改了期。因为明天是宁亦惟生日,梁崇全天没空。慈善拍卖结束后,酒会已进入尾声,衣着光鲜的男女端着酒杯,各自成群,三三两两聚在不同的地方闲谈。
  梁崇看了看时间准备离场,走向门口时,被一位许久不见的长辈叫住了。他便又拿了杯酒,和长辈去一旁的露台上叙了叙旧。
  长辈对梁起潮的身体状况很关心,梁崇答了几句,站在不远处的秘书突然动了动,向他走近了两步。梁崇抬眼,见她拿着手机,小幅度指了指屏幕,示意梁崇,他在等的电话打过来了。
  梁崇不好意思地对长辈说了句“抱歉我有个很紧急的电话”,长辈表示理解,他便匆匆接过手机,往露台角落走过去。
  “你小姨不太好,”孔深丰说,“刚睡着。”
  梁崇心里一沉,他不清楚孔深丰是怎么和他小姨沟通的,也还不知沟通结果,只感觉孔深丰的声音疲倦至极沙哑无力,大概担心吵醒康以馨,因此压得很低。
  孔深丰顿了顿,再道:“也还没谈出什么结果,我没办法跟她交流,怕你等急了,先告诉你一声。”
  “您先陪小姨吧,”梁崇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找我。”
  “我知道。”
  孔深丰的话音刚落,梁崇听见他那头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属于康以馨的呓语声,接着,又有孔深丰安抚康以馨的轻哄声。
  梁崇耐心等了一小会儿,电话那头静了下来,孔深丰又拿起电话,问梁崇:“小宁怎么样?”
  “他不错,现在在我家。”梁崇看着远方几座交叠的立交桥上穿梭的车流,喝了一口香槟。
  “怎么在你家?”孔深丰立刻问。
  梁崇在孔深丰话语中嗅到一丝藏不住的警惕,便有些好笑地说:“他爸妈出门多,从小到大都常住在我家,您别想歪了。”
  “哦。”孔深丰讷讷道。
  两方又静了片刻,梁崇告诉孔深丰:“他明天生日,您如果愿意,可以给他发祝福短信。”
  “哦,哦,好,”孔深丰先感激地连连答应,忽又顿住了,过了几秒,犹豫地对梁崇说,“小梁,其实宁亦惟的生日是今天,今天凌晨四点左右。”
  梁崇愣了一下,想了想,似乎确是如此。
  “他出生的时候不像现在,有什么陪护,什么爸爸剪脐带,”孔深丰像陷入了回忆里,兀自说,“那天我就在病房外坐着等,你小姨进产房十二个小时,我身边一起等的爸爸们都得到喜讯走了,也有路过认识的医生劝我回去休息,但你小姨在里面受苦,我怎么睡得着。后来凌晨四点十分,助产士走出来告诉我,我太太生了个男孩,六斤,身长52公分。我想这小子个头不大,倒很会折腾他妈。”
  “算了,”孔深丰说,“先不说了,我也睡一睡,昨晚到现在没合眼。”
  梁崇下意识低头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不知道宁亦惟在干什么。
  挂下了电话,梁崇带着秘书下了楼。
  时间晚了,回家路上畅通无阻,车行过街角,梁崇瞥见一家还开着的甜品店,便让司机停车,在路边稍等他一下,下了车走进店里。
  秘书大约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跟进来,一脸欲言又止地陪他在甜品店的蛋糕柜前徘徊了好几分钟,不敢说话。梁崇也没说她什么,专心致志琢磨了一番宁亦惟的喜好,最终挑了个最大的,因为实在不擅长挑蛋糕,如果买大的贵的,总归有个好彩头。
  回了车里,梁崇把蛋糕放在腿边的座椅上,耳边总不期然响起孔深丰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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