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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

  第27章失城
  张苟穿着半截袄,蹲在院子里拿沸水捋鸡毛……
  宅子不大,是面街南向的四开间厢楼,推门进来便是中庭。厢楼后是座三分之一亩大小的小园子,整出一片地夯实了,堆放了些石锁等练力的物什,角落里给竹篱围出一小片菜畦,还有一眼石井。
  宅子里两名仆妇都告了假回乡下过年去了;今天无需到东衙守值,张苟得闲,却给支使来做杀鸡宰鹅的事情,蹲在井边上杀鸡烫鸡毛,搞得井台上鸡血淋漓、一地鸡毛。
  院墙外人声鼎沸、锣鼓声响,不管外府县战祸离乱不休、民生涂炭,崇州城里虽说没有太多的奢华气息,却是难得的太平气象。
  张苟当了指挥参军,月银有八两。
  家里儿女四人,妻妾二人,加上老爹、老娘以及投靠来的妻弟一家四口、小妾的老娘及幼弟,加上请来帮佣的两名仆妇,每月八两银要养活十八口人,也有些窘迫。
  好在军司府对吏员武官的家属,每月都按人头定量平价供给米粮油盐、布匹及果蔬鱼肉等物资,也就能应付过去。不然到市面上吃十二钱一斤的米面,怕是到年底连家人扯一身新衣裳都困难。
  “哎哟哟,这下等贱活怎么让姐夫来做,阿珠婆子死哪里去了?”
  张苟抬头见小舅子从跨门进来,站在那里说风凉话,却不过来搭手帮忙,也不理会他,拿起剔骨刀,在井石上磨了两下,便将鸡肚子剖开,掏肠除脏的做起来。
  “按说姐夫是做将军的人了,只是这栋破楼做将军府邸也太寒酸了,到底是淮东不重视姐夫你。想当年我在江宁城里揽活时,不要说将军了,便是将军府前的看门人,家里的宅院都要比这阔绰!”
  “哪这么废话!”张苟抬头盯着小舅子一眼,冷声说道,“淮东哪个将官敢喝兵血,先想着自己的脑袋能不能保住!你在宅子里白吃白喝也有三个月了,我看在你姐的面上,待你也不薄。过了年节,给我滚出去,我这宅子就够宽敞了!”
  心知张苟是满手血腥的人物,小舅子脸僵在那里,不敢还嘴。
  张苟、陈渍等人,与其他淮东军的将领都有相类似的经历,多是从社会的最底层厮杀、拼搏上来。身上俱有一种傲气,看不惯没本事、只会拍须溜马、动不动在背后张嘴说闲话的人,这也是他们这类人,常常斗不过小人的缘故。他们清楚传统镇府军的弊端在哪里,且不说张苟还掌握不到兵权,且不说淮东军的后勤管理要比传统的镇府军严格得多,便是换了有机会,叫张苟喝兵血、克扣部众的钱饷,他也过不了自己一关。
  再说张苟过惯了艰苦日子,每日只巴不得桌上有一碗红烧肉,换了其他山珍海味,他还嫌味道淡如枯草;恨不能整日将铠甲穿在身上,哪里穿得惯绸罗锦缎?
  张苟只觉得小舅子在眼前碍事,挥手让他离远一些——这会儿前庭门给人扣得砰砰直响,张苟只当衙门有什么事唤他过去,拿了布巾擦了擦,往前庭走去,却见陈渍闯似的走了进来。
  从九月以下来,就轮番对浙南、闽东沿海进扰袭。频繁出战,无论是水营还是步营,都会有伤亡——陈渍率部在浙南打了两个多月,这回撤回崇州进行休整,张苟便要陈渍到家里吃年夜饭。
  “这天时还早,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城了?”张苟问道。
  “杆爷要给押来崇城了,”陈渍脸色阴沉的说道,“这回怕是脑袋难保了!”
  张苟骇然色变,满心疑惑,也忍着先不问,先沉着脸将院子里的家人都赶回屋去,才问陈渍:“杆爷在睢宁当指挥使好好的,怎么会给押来崇城?”
  “杆爷把睢宁弄丢了……”陈渍说道。
  “什么!”张苟没想到陈渍跑来张口说出的竟是这个消息,令他愣怔了片饷,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恨恨的说道,“睢宁丢就丢了,他来崇城送死做什么?”
  “你知道是大小姐夺了城?”陈渍问道,“不仅睢宁,连宿豫也一并丢了!”
  张苟急得直跺脚,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是大小姐夺城,睢宁、宿豫有哪么容易丢,还能让崇州一点都觉察不到?杆爷也不是头一天带兵!”张苟说道,“杆爷既然轻易将两城送给大小姐,坏了淮东在淮北的形势,他跑到崇州来负荆请罪,算哪门子事?”
  “杆爷是怕连累我们,才自个儿跑到泗阳投监的。徐刀子快马跑来找我,求我保杆爷一命,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赶来找你商量,”陈渍焦急的说道,“杆爷正在押来崇城的路上,怕是明后天才会进城了,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
  张苟摸着下颔的胡渣子,他也没有计较徐刀子为何去找陈渍,而没有过来找他,心里思量:安帅在徐州给陈韩三赚计杀了,说到底,还是淮东与岳冷秋合谋摆下的陷阱,大小姐对淮东也一直怀恨在心——睢宁、宿豫两城,在北线对淮东的意义,跟南线的嵊泗同等重要,是淮东展开出去的两翼,孙壮拍拍屁股就自断淮东的一翼,淮东哪可能轻侥了他?
  张苟急得直跺脚,他猜不透林缚对此事会有什么反应,让家人赶紧将他的武官服拿来,要陈渍将佩刀丢在家里,随他先去东衙请罪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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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前院,就听见里间有人大声诉苦:“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枉为大人对他如此信任,授命他守睢宁、宿豫!他之作为,与开城迎贼何异?一夕之间,淮泗形势就骤然崩坏,不晓得又有多少乡民将背井离乡、死于战祸!睢宁城两番从老夫手里丢走,老夫也无脸再见郡司长官,只希望能亲眼看到这贼子受诛而死……”
  见陈恩泽守在官厅外,张苟问道:“谁在里面?”
  陈恩泽还没有回答,就听见里面林缚的声音传来:“李大人稍安勿躁,两番失城,实非你的过错。岳督及郡司诸位大人都会明白。贼寇流匪,叛来叛去,本无信义,也是正常,李大人可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待孙壮押来,本官当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张苟想起先前那个苍老的声音是睢宁知县李卫,原来孙壮还在押途中,李卫倒也先赶了过来,想来孙壮将睢宁、宿豫二城丢给大小姐,怕激怒淮东,没有留难原睢宁、宿豫两城的官吏。
  心想只要事情留有余地就好,张苟拉了拉陈渍的衣袖,要他先留在外面。
  陈渍不解,他心里急切为孙壮开脱,虎头虎脑就往官厅里闯。
  林缚见陈渍没有通报就跨门进来,脸色一沉,喝道:“出去!没有通报,没有得到准许,谁让你进来的?”
  陈渍也是暴躁性子的一个人,偏偏给林缚当头一喝,陡然间便心慌起来,见林缚盯过来的眼神不善,心头发虚,硬生生的收回跨进门槛的脚。
  张苟在门槛外说道:“军情参谋司指挥参军张苟携崇城步营第一营指挥陈渍特过来向大人负荆请罪!”
  “进来吧!”林缚说道。
  张苟与陈渍走进官厅,林梦得、秦承祖等人都在;李卫坐在林缚的下首,看他们的眼神有如看仇敌……
  张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请罪,不知道该请什么罪,想求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替孙壮求情,按说他与陈渍这时候应该不知道这个消息才是。
  张苟与陈渍在堂前跪下,叩头道:“孙壮愚于旧忠,实无坏心……”
  “说得好听,”林缚冷声道,“四五十万饥民,有如蝗群,东进过境,片草不存。他孙杆子是没有坏心,对旧主还存有忠义,真是好啊,拍拍屁股就将两城丢了出去,但是睢宁、宿豫、沐阳、海州以及山东等府县的百民民众又有罪过,偏要受他的牵累再遭一次大劫难?”
  张苟脸色沮丧,他是从流民军过来的,知道人将饿死,到绝望时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给陈芝虎困在淮阳城里数月、淹淹一息的四五十万饥民,一旦东进,就是放开闸的洪水、下了山的饿虎,大小姐根本就控制不住。
  要是红袄军将睢宁、宿豫以及泗水以东诸县再糟踏一个遍,林缚有什么理由还饶过放祸水东进的孙壮一条命?
  这会儿,铠甲俱全的周普按着腰间佩刀,走了进来,看到跪在地上的张苟、陈渍,咄骂道:“你这两个龟孙子知道消息倒快,是嫌这边不够热闹?”
  张苟、陈渍没敢回嘴。
  林缚问周普:“都准备齐当了……”
  “第一营、第二营轮到宿值,能随时出发,另两营最快要等明天早晨!”周普说道,“大过年的,也不得安生!把孙杆子那龟儿子斫碎了,先给大伙儿解解气!”
  林缚无力的说道:“你连率两营随我北上,”看了地上跪着的张苟、陈渍,说道,“给他们准备两匹马,也给李大人准备一辆马车……不知道刘庭州跟江宁那面会发怎样的脾气!”
  第28章 双面
  孙壮弃守睢宁、宿豫二城,仿佛在淮泗地区打开一个大缺口,给陈芝虎困在淮阳的数十万饥民,如洪水猛兽似的淌过汴水东泄而来,顿时间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淮泗形势搅得一塌糊涂。
  张苟、陈渍随林缚马不停蹄的赶到山阳驰援,已经是崇观十三年元月初三了,孙壮也是中途给林缚传令带回山阳羁押。张苟、陈渍在山阳里的大牢里,看到给重枷锁住的孙壮。
  孙壮乱须如虬,坐在牢里的干草堆里闭目养神,听着铁制监门打开的哐铛声,睁开眼,就觉门口的强光刺眼,张苟与陈渍背光走进昏暗的大牢,他一时也没有认出来。
  张苟、陈渍心情复杂,孙壮是怕连累他们,才过来投监的。不然,他大可以留在睢宁、宿豫,继续在大小姐面前效力。
  认出张苟、陈渍二人来,孙壮哈哈一笑,说道:“哭丧着脸给鬼看啊,能在死前见你们一面,也算值了——大小姐走投无路,四十万人被困淮阳城,我不帮大小姐一把,死后无脸见安帅,也希望不会害你们受牵累!”
  “你这只疯狗,你全你的忠义,却把我们一起拖下水,”隔壁监房里有人冲着孙壮破口大骂,“要是害爷爷给一刀砍了,爷爷做鬼也不放过你!”
  “呸,贪生怕死的甭种,不念安帅当年待你们如何,只贪图自家的富贵,死了活该!”孙壮啐了一口,回骂过去。
  淮泗战事之后,流民军一部分归降,一部分随刘妙贞西渡汴水,一部分随孙壮编入步军司北军,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北军一万两千卒,孙壮所辖部众不过四千人,其余人只是受他节制。
  孙壮假戏真做,将两城丢了,将四千部众也交给马兰头,自个儿跑到泗阳来投监。
  北军的其他系将领都是给孙壮以及带部潜入两城来的马兰头所部胁裹丢了城,失城后,有人重新投效旧部,也有三十余名将领带着家小跑到泗阳投监。
  占了两城的马兰头,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将他们的手下兵卒扣了下来,任他们带家小离开两城。
  这三十多北军将领里,倒不是说洗心革面、一心跟着淮东混,而是对流民军的前途实在没有信心;再说了,他们真要是忠心耿耿、不忘旧情,当初早就随刘妙贞西渡汴水进淮阳了。
  不过到泗阳后,曹子昂一时也无法分辩真假曲直,以失城之罪,将他们统统关进山阳县的大牢里,等林缚过来一并处置。
  本来都是手握兵权的淮东北军将领,因为孙壮的缘故,一夜之间失去兵权不说,还沦为阶下囚,叫他们如何不恨孙壮?孙壮要尽对安帅、对红袄女的忠义,率部去投靠也可以,偏偏将他们都拖下水,叫他们怎么心甘?
  当然,除了这三十多北军将领外,孙壮过来投监时,也有十一名部众相随。这十一人,有孙壮的部将,有孙壮的扈卫,都不愿看孙壮一人过来受刑就死,追随过来。
  这两拨人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孙壮与其部众,将家小都留在睢宁,他们过来就是打算投监送死的,以全兄弟之义。其他的北军将领,将家小带上离开双城,是确实不想跟流民军再搅和在一起。
  张苟与陈渍一路过来,也大体将里面的是非曲直理清楚,看着孙壮与人对骂,心里又是悲凉又是难过。不忍孙壮受这些人的屈辱,张苟对他们说道:“你们的事情,待制置使核实清楚,自然会放你们出去,你们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听张苟这么说,这三十多受牵累的北军将领都一时息了声,转过头来跟随张苟、陈渍进监房来的陈恩泽叫冤诉苦。
  陈恩泽也是头疼不已,表示只要查实他们是受孙壮所累,没有故意丢城的行为,自然会还他们清白、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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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苟、陈渍及陈恩泽看过牢中监押的诸将,便去林缚在山阳县里的临时行辕去见林缚,没走进官厅,就听见刘庭州严厉的指责声:“你纵贼东逃,养寇自重,当真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睛不成?”
  张苟与陈恩泽面面相觑,他们都晓得刘庭州与军司府不对付,怎么刚赶过来就吵上了,听刘庭州的语气,将睢宁、宿豫两城失守的责任,都推到林缚的头上去。
  张苟、陈恩泽、陈渍硬着头皮走进官厅,就见林缚铁青着脸回应刘庭州:“丢了两城,我有责任,但要说纵贼、养寇,刘大人这污水未免泼得太爽利了?”
  除了刘庭州外,检校御史唐叔恩及新赴任的淮安知府刘师度、山阳知县梁文展等人都在官厅里,还有两人的面孔很陌生,张苟未曾见过,一人穿上骑都尉武官服,一人穿正五品文官服,想来都不是小角色,看他们的神色,似乎都站在刘庭州那一边。
  “你敢说当年红袄匪军渡汴进淮阳,不是你私纵所致?”刘庭州脸涨得通红,说到激动处,颔下白须颤抖,“今日失二城,与当年你纵红袄匪军西渡汴水,有何二样?旁人不晓得孙壮与贼暗通曲款,又岂能瞒过你的眼睛?”
  “刘大人,你高看我了,”林缚冷冷一笑,说道,“照你所说,你当年率渡淮军北上,在泗阳吃了大亏,受了贼寇多少好处?”
  “你……”刘庭州没想到林缚反咬人的本事也是一流,令他难以自辩,他心里晓得在用兵上远远不如,但是总不能拿这点出来辩驳!
  “林大人、刘大人稍安勿躁,你们这么争,也争不出个是非曲直来,”站在刘庭州身边站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开口说道,“既然宿豫、睢宁有失城将领过来投监,主动担下失城之罪,林大人,你看是不是将这些人交给我带走?”
  “带走?”林缚眉头一竖,看向中年人,冷声说道,“柳大人,你这话说得轻巧。这年头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百战不殆?要是丢掉一两座城池,就把人交给你带走,淮东大小几百个将官,以后谁还敢去守城池?”
  柳叶飞给林缚顶了一句,一口气堵在心里吐不出来。
  刘师度出来打圆场:“眼下之际,当是诸方竭力遏制住贼寇东进之势,而不是急着追究谁的责任?要说责任,也只能怨贼人太狡猾,陈将军明明在西边布下天罗地网,谁晓得他们会往东逃呢?”
  刘师度的话显然没有说服力,刘庭州只是冷冷盯着林缚:别人想不到,他信;林缚想不到,他不信。
  张苟心里松了一口气,只要林缚不把孙壮等人交出去,还有挽回的余地。
  林缚蹙着眉头说道:“我累了,不跟你们争吵,你们要是商议出什么办法,通知我便是——我会竭力挽回形势的!”说着话,便将满堂人丢下来,他自个走回后面去了。
  刘庭州甩袖而走,检讨御史唐叔恩以及那两个生面孔,都跟着刘庭州离去。刘师度、梁文展等人留了下来,曹子昂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大过年都不得安生,大人三天之间率骑营驰援山阳,却给刘庭州大人如此置疑,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好受,还要请你们多担待……”
  “好说,好说……”刘师度说道。他本打算年节过后再来淮安赴任,出了这桩事,他也是年三十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带了两个小厮赶来赴任。刘师度的心情自然谈不上愉快,奈何他在林缚面前只有受气的资格,淮东境内如今也只有刘庭州能朝着林缚大呼小叫了吧?
  这时候张苟才知道那个穿上骑都尉武官服的中年人,是陈芝虎的副将高义;穿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是江宁派来责问失城事的总督府参事官柳叶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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