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先生还没见识过我的闺房呢,我带你去。”赵潋说着,笑吟吟地一脚踹开了房门,抱着君瑕迈过门槛,疾走几步,将人放在了她梳妆的妆台前。
  身后几盒精美的雕花繁复的香盒,并香料、香粉、胭脂、笰、镊、笄、钗、花冠,琳琅满目。君瑕长这么大,身边从未有过女人,也从来不曾见识女儿家的闺房,他持己端方,目不斜视。
  其实赵潋的这间闺房,同她在皇宫奢侈堂皇的香闺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陈设简朴,只设几张檀木几、沉香木,摆着四角垂香囊的秋香色春帘拔步床,盥洗的水盆、斜插玉兰的蓝釉瓷梅瓶、笔墨纸砚也是一样都不缺。空间不甚大,两个人挤在一起,仍然显得很暧昧。
  赵潋道:“先生,你不是说我拿你当谢珺么。”
  她拉了一条椅子,笑容清浅地与他对坐,君瑕进女孩子闺房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怎么都觉得不自在,赵潋狎昵地露出一行贝齿,伸出腿去,用膝盖将他的两条腿紧紧一夹,人就固住了。
  她自幼习武,下盘稳,力气不小。
  君瑕抚了抚额头,“公主,是我说错话了。”
  “你心里是这么想的。”赵潋垂眸,看了眼他身后的菱花镜,映着男人如霜雪一般的白衣,和漆黑如瀑的墨发,君瑕唇色极淡,肤色极白,看起来苍白惹人怜。这种美人儿,就不适合人拿来撒气,赵潋也不能免俗地温柔了许多,“我就同你说清楚我和谢珺的事,免得你多心。”
  君瑕叹气,他不能阻止赵潋说故事,微微后仰,做出一副听故事的姿态。
  赵潋看着君瑕,他温柔之中携着一缕幽冷的眼眸,黑如珠,润如玉,赵潋忍不住用食指碰了碰他的眉心,他蹙眉,有点诧异地撞入赵潋的视线。
  她瞬也不瞬的,喃喃道:“这么看,你还真有点像他。”
  见君瑕脸色微变,她飞快地抽开手,眨着眼睛拗过头去,然后装作没事一样挤掉那点儿错觉。师兄死时,她才七岁光景,连他的脸都不大记得了,哪里看得出什么,真是魔怔了,难怪君瑕自己也会多心。
  她垂眸想了想,笑道:“我见到谢珺那年,才六岁……”
  那年,父皇新丧,宫里头所有的姊妹弟兄都要为父皇守孝,但不知道为什么,母后偏偏不让她留下来,而是将她偷送出了城外,让当时隐居汴梁城郊的山秋暝收她为徒。
  那年,摄政王趁国丧之际,率五万兵反攻汴梁,手揽大权,监国执政。那时太子皇兄也才十一岁,朝中先帝的心腹旧部,都想推举太子即位,但摄政王暴戾残忍,竟公然在朝堂上用先帝钦赐的打王鞭,将太子活活打死。
  文官不敢动,武将皆已倒戈,赵潋虽没有亲眼见过,但也知道皇兄死状凄惨,血肉模糊……
  后来,摄政王又残杀了十几名宗室子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因为当是时,除了摄政王,汴梁姓赵的快都被杀完了,杀得摄政王监国最后成了百官妥协无奈之下的名正言顺。
  赵潋被送到郊外那天,她舍不得母后,哭得泪眼汪汪,张公公将她送下车,带着她找到竹林深处的一间小屋。
  没还有走近,就听见剑气呼啸的龙吟之声,霖霪秋雨暂歇,竹林一碧如洗,少年持剑如游龙,剑光在碧影之间飞烁。
  赵潋呆呆地看着,直到他停下来,反手执剑,将一旁石桌上的一只酒壶信手捡起来,仰着脖子哇啦几下往下灌。他皎皎白衣的领间,露出泛红的小块肌理,铺满了汗珠,被酒水一冲……
  那画面,赵潋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是她见到谢珺的第一眼。
  张公公笑着走上前去,喊了一声,“谢公子。”
  他人有所觉,放下酒壶,清湛的眼波蒙过一丝醉意,见到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眼睛倏地雪亮,“这就是那位小公主?”
  赵潋记得这个哥哥,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一身酒味,她很不喜欢。
  张公公点头,“是的,是的。太后送公主前来,找秋暝先生拜师学艺的。”
  谢珺走到赵潋跟前,伸出手,捏了捏她还是婴儿肥的脸蛋,促狭地微笑起来,皎皎肤如玉的少年近在咫尺,但一下子赵潋就被吓哭了,张公公都为难了,他还不撒手,笑道:“不错,是个小麻烦。”
  赵潋回想着,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其实那个时候,师兄就知道我是去避祸的。要是一般人,恐怕不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但师兄……对我很好。”
  君瑕摩挲着左手食指,淡淡道:“公主很喜欢谢公子。”
  不然方才不会那么说话。
  赵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承认你吃醋了?”
  “咳,说远了公主。”
  赵潋偏不肯继续说了,先生脸色微红的模样,如醉如梦,看得人心痒难耐,赵潋试探着将他的肩膀轻轻一摁,君瑕就被推在了妆台上,赵潋没想到他如此柔软文弱,慢慢悠悠地压了过来,眼波如翠,笑靥盈盈,君瑕讪然地要扭头,赵潋将他的脸掐住,偏让他和自己对视。
  “先生。”
  “公主你这是要——”他的脸在她掌心差点要挤得变形了。
  赵潋松开手,笑容漫上眉梢,“其实不用同你说那么多,我对师兄,感激过,仰慕过,遗憾也愧疚过,但唯独没有你想的那种喜欢。”
  “先生,你不用吃他的醋,我发誓,我对你是认真的,不因为你像任何人。”
  她的眼神看起来,确实很认真。君瑕耳朵一动,不太好的预感蹿上心扉。
  “有多认真?”
  赵潋宠溺地捏捏他的鼻子,“想和你成婚的那种认真。先生,我发誓,你要是肯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我会找这世上最好的药材祛你的毒,以后在汴梁,我保证你可以横着走,还有,只要你想要,我可以每晚都伺候你。”
  他不说话,似乎在思索,赵潋挑眉,“动心了么?你好好考虑,嫁给我,你一点都不吃亏的,我保证对你很好很好。”
  他始终沉默,赵潋一直没听到回应,心里一沉,那点旖旎调情的小暧昧被渐渐冲垮了。
  她重新坐了回去,这一回坐姿规规矩矩的,别过头去了。
  君瑕被她弄乱心曲,压着手背,缓缓地将呼吸平复过来。静谧的闺房里,只剩下叹气的声音,两人都是沉默无话,一个失望得不想说话,一个沉重得开不了口。
  对坐了一会儿,君瑕清咳一声,“公主,不然你还是讲讲你和谢公子的故事。”
  “没什么好讲的。”赵潋瞟了他一眼,“讲我和谁的什么故事?反正都不是和你的。”
  谁说他撩完公主不负责的,从来被撩的不都是他么。
  君瑕垂眸,将眉心又捏了捏。公主太会耍流氓欺负良家男子了,一张口还要人嫁给她,太可怕。
  “公主,在下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成婚的打算。”
  她猛地回头,正对上他漆黑熠熠的眼睛,温柔而坚定。赵潋心漏了一拍,她能从这双眼睛里读出来,他不是在玩笑。
  第29章
  赵潋觉得自己那颗炽热的破出胸口的心, 惴惴不安地捧到他眼前,他没有笑着将它打碎, 而是……看也没看一眼。没有比这让令人挫败的了, 她方才说还没有她不手到擒来的男人,此时就像一阵连环掌, 噼里啪啦打在脸上,脸都红透了。
  他这么说了, 她以后怕是再也没有老脸同他说什么风月, 谈婚乱嫁的了,那样对他不尊重。
  可是她好容易动一回心, 从小到大头一回对男人动心, 要她就这么知难而退, 也是不能的。
  君瑕也猜不透赵潋在想什么, “公主,在下还是回去了。”
  赵潋瞥着他,蓦地开出笑靥, “你让我抱你出去?不行了,手酸了。”
  方才还说他不重的。君瑕无奈,“麻烦公主让杀墨将轮椅推进来罢。”
  赵潋笑道:“不行,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这会儿又想讲故事了?女人心真容易变啊。在姑苏, 他们“杀氏”四兄弟, 虽然也有些小聪明,但是一个个阅历浅,年轻气盛脸皮薄, 被君瑕拿捏得恰到好处,绝没有一个能跑出他的手掌心的。赵潋与老大年岁相仿,但人难猜多了。
  君瑕并拢了五指,轻轻蹙眉,“那,公主说罢。”
  “好,我说了。其实盛名之下的谢弈书,坏,黑心肠,大骗子,欺负小姑娘,忤逆父兄,蔑视权贵……”
  君瑕揉了揉额头,“公主方才不是这么说的。”
  “对,”赵潋笑道,“但人都有两面性不是么,我说的这几样,先生也差不多不是么,大骗子,骗我一个小姑娘。”
  “……”
  那年,谢珺十二岁,赵潋六岁,明明还都是不知愁的年纪,可因为他们都是站在政治风波中心的人,不得已,总会被卷入其中。
  在汴梁城郊避祸的赵潋,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摄政王的法眼,摄政王还是发现了隐居山林的她。赵潋以为必死无疑了,像太子皇兄那样被乱鞭打死,然后草草掩埋了了事,但没想到,摄政王却封了她一个文昭公主。
  那时候谢家满门忠骨,刚直不阿,坚决不附庸新政,对摄政王更是大义凛然地口诛笔伐。但摄政王不但没有追究谢家,反而,属意让谢氏嫡长子谢珺为文昭公主的驸马。
  接人回宫那天,赵潋让张公公等着,她去同师父和师兄告别,没想到师父人又不在,不知道去哪钓鱼了,竹楼里只剩下师兄,正弯腰拾着地上的一张宣纸,墨水淡扬,水痕还没有干涸,赵潋蹲下来,将张公公读的圣旨说给他听,“谢珺,你怎么成我的驸马了?”
  谢珺捏住了那张宣纸,张公公那嗓子恐怕一射之地内非聋子都能听见。这一次例外,他没有在言语上占赵潋一分便宜,少年清澈如溪的嗓音,在赵潋诧异地等候时,不知怎么已变得喑哑,“莞莞。”
  “啊?”谢珺从来不这么唤她的小名,她这个乳名只有太后、师父、张公公还有他知道,但他以前都从来不这么喊她。
  赵潋道:“师兄,你不开心?”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将那张洒满墨团的宣纸揉成了一团,“我不能娶你。”
  赵潋还不明白,嫁娶意味着什么,只是谢珺这么说,隐隐约约让她感觉到一点羞恼,“我也不要你做我的驸马,等我长大了,我要自己挑。”
  赵潋咬咬嘴唇,披着她的猩红羽缎小斗篷,一步三跳地下了阁楼。
  回宫之后,赵潋想尽方法躲着皇叔,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又想起他那还好端端的,还没有死的大侄女,于是将魔爪伸过来一把掐死她。
  她本来想找太后,可是太后的寝宫才是最不安全的,摄政王总去。而且她偷偷看到母后的婢女倒掉一些药材,赵潋才知道,原来母后早就怀了先帝的遗腹子,摄政王送的,多半是打胎的药,母后不肯喝,就命人倒了。
  但任是赵潋左躲右躲,还是被皇叔捉到了,她想翻墙,爬出宫去,与其战战兢兢等候皇叔处死,她不如跟着黑心肝的师父和师兄。但宫里戒备森严,赵潋小胳膊小腿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人像拎兔子似的拽到了长坤宫。也就是那天开始,她发誓要好好学武艺,至少能在逃窜的时候,轻而易举地登上宫墙,就像那些每次都只针对父皇的专一的刺客一样,能鹞子似的翻墙,一跃而下。
  皇叔正在长坤宫与太后说话,不知道说着什么,赵潋便被拎进宫,往地上一摔,打断了两人,侍卫长回话:“王爷,文昭公主要逃跑,已经被微臣抓回来了。”
  赵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脑袋就贴着木板,心里哀哀地叫道:我死了。
  但没想到皇叔喝斥道:“大胆!竟敢对公主动手脚,你们问谁借的胆子?”
  侍卫长不好说“当然是问您借的”,两股战栗地往地上一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摄政王冷着眉,“滚出去。”
  “遵命。”
  人走干净了,摄政王那雷霆之怒收得很快,一转眼又和颜悦色地笑问赵潋,“莞莞这么想出去?”
  赵潋一怔,没想到母后将自己的小名都告诉他了。她哆哆嗦嗦地从冰凉的红毯上爬起来,铜灯台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晃得眼睛疼,赵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对摄政王说,“我、我想我师父了,我想出宫去住。”
  “原来如此。”摄政王看了眼太后,微笑着碰了碰鹰钩似的鼻,“莞莞要出宫去住,你怎么看。”
  太后沉默半晌,烛花一闪,啪地一声,摄政王攥住了她肌白如霜的素手,赵潋埋着脑袋不敢看,连偷瞟都不敢,太后也心惊肉跳,看了眼女儿,又咬着下唇,轻声道,“既、既然莞莞想,就放她去罢。让她和谢珺,青梅竹马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本王也有此意,太后果然聪慧贤淑,深明本王心意。”
  赵潋咬紧牙关,真想大吼一声,臭皇叔把你那猪蹄子从我母后身上拿开!但是她晓得利害,母后怀了小宝宝,说不准还是个弟弟,要是惹了摄政王,她的弟弟肯定就没有了。
  赵潋在宫里住了半个月,又被送回了竹楼。
  师父还是窝在他的小屋里,日复一日地草书着那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已臻化境了,但还是不余遗力地练着这几个字,师兄还是在饮酒练剑,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她在或者不在,他们都是那样悠闲。
  赵潋满腹委屈没地方吐露,等谢珺歇下来,她没骨气地上前,拽了下他的袖袍,“谢珺。”
  “小麻烦又怎么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他,才蒜苗高的女娃娃,还不到他的胸口。谢珺要蹲下来同她说话,“在宫里不快活?”
  怎么会快活。谢珺这么聪明,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也太小了,赵潋知道他一直深恨自己生不逢时,不能为萧墙祸起、大厦将倾的朝廷出一份力。他是谢家长子,却只能终日窝缩在城郊,抱着摄政王赐予的文昭公主驸马的花名,做一个富贵闲人。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谢家不会长久了。
  从赵潋偷听到谢珺与于济楚说的那番话开始,她就知道了,谢珺对谢家岌岌危矣的情势早就有了察觉。
  赵潋绞住了手指,“我再也不想回宫里了。我怕。”她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指,“我什么都做不了。谢珺,我不是公主就好了。”
  他摸摸她的脑袋,笑道:“赵莞莞,人生之中哪有那么多如果?赵潋不能不是赵潋,谢珺也不能不是谢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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