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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十五)

  医院有什么可怕的呢?
  还是一个小小少年的合雪闻宽慰她,“可怕的是疾病和伤痛呀,怎么会是医院呢?医院是帮助你的地方呀?”
  她的哥哥那时候便如此乐于思考了,那会雪朝还是个总无理取闹的女孩子,一面往爸爸的怀里躲,一面拒绝道,“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
  现在她缩在医院空荡走廊的角落,不晓得是这里背阳,还是因为天渐渐黑了,气温略略下降,雪朝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她瞧着可怜极了,连过路的护士小姐都忍不住轻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这是所教会医院,颜徵楠已被送到抢救室,负责的医生看到是伤在背部,面色不是很好看。
  她听见护士小姐说,要瞧一瞧离肋骨近不近,雪朝心里一紧,想要再多知道一些,便被推了出去。
  现在她一个人呆在角落,脑子里却仍旧是乐团团长掏出枪对准她的那一幕。
  那支枪原本对准的是合雪朝。
  雪朝想到这里,便觉得胃缩成了一团,生理性地痛。
  关于当年那场跳湖,雪朝总是回避去想,偶尔实在躲不过去了,也会安慰自己,父亲会处理好一切。就像小的时候她和同班同学打架,爸爸知道她是因为被人种族歧视之后,便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不必再担心,家里会处理好。
  可她不知道,有些歧视不是她的错,有些责任却需要她自己来担。
  雪朝将自己埋在胳膊里,是的了,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乐团团长吵架,又假装是因为她才要自尽,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呢?雪朝原本只是想吓吓她,可想到乐团团长白日里满脸的恨意,她脑子里不停得转,乐团团长到底是因为参加革命才如此恨她,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才要她拿命来偿呢?
  也许这个答案, 只有乐团团长自己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她一时冲动地从狮城跑到了镇江,才会让颜徵楠平白挨了这一枪。三少这些年大半的倒霉和不如意,多半都是合雪朝给她带来的。想到这里,雪朝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天花板。
  有些事情就像一种预兆,像老天实在不便告诉你生活的正轨在哪里,便用一些意外来提醒你,也提醒他,不如早些抽身放手,以免更多的祸事。
  可能离他远远的,对颜徵楠来说,才是好事情吧。
  从此再没有那个坏脾气的大小姐,也不必因她从前闯的祸,得罪的人,跟着受牵连,更不必管她脑子里那些,不符合这个国家多年传统的想法。 他想要一个稳重的妻子,一个可以绵延子嗣的家庭,也许那个顾小姐,比雪朝要合适的多。
  最起码,不会让他现在躺在手术室里,失血过多,生死未卜。
  雪朝很难过,但是并不想哭。经历了许多挫折之后,发现哭泣这种事,并不能很好地解决问题。如果说可以解决,也是因为身旁有另一个爱你的人,因此眼泪可以变成要挟或者强迫,把一件事情的压力,很不地道地转嫁给别人。
  而且她从中午之后,便没有吃过东西,护士小姐端给她的水,她也没有喝,实在没有力气流眼泪了。
  直到抢救室的门打开了,雪朝猛得站起来,腿却已经麻了,幸好她扶着墙,才没有跌倒。方才递给她水的护士小姐上前同她说,“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现在在往病房转了。”
  她心里的那些恐惧和各种不好的胡思乱想,终于可以落了地,雪朝想要去看看他,被护士小姐拦住了,有些委婉的,“我们这边会照顾病人,您可以先回去梳洗一下,也吃点东西?”
  雪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衣裙上,手上已经发黑的血迹,她身上的血腥味,让她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小怪物,连来问诊的人都绕着她走。有些抱歉地,雪朝笑了笑,“那我一会回来。”
  她到了酒店,还浑浑噩噩的,脑子在想颜徵楠的伤情,未注意到在酒店大厅里,迎面跑过来的学校老师。
  负责这次访学的老师,数着学生的名单,唯独不见雪朝,急得要去联系南京的公使馆,能联系的帮手,也已经到处寻了她一下午。这会天已黑了,未想到雪朝可以自己回来,教她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她见了雪朝身上的血迹,又吓得快要昏过去,一面上前抓住她的肩膀,一面端详她,“亲爱的,你受伤了?”
  雪朝抬起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学校的老师以为是中午在市内的暴乱将她吓傻了,一面检查她,一面快要流下眼泪,“我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吓坏了。”
  雪朝才想到自己方才医院等颜徵楠的手术,老师和同学大概一直在寻找她。雪朝回了神,同她解释,“不要担心,不是我的血,”她想到那些在游船的同学,有些担忧,“有人受伤吗?”
  幸好没有,似乎这次是冲着镇江军阀的暴动,颜徵楠算是被无辜牵连的倒霉鬼。雪朝回到房间,将浴缸放满热水,一只脚踩进去,一整日心里的郁结和不安,终于被热水融化掉了一些。
  她方才隔着病房的窗户偷偷地看了一眼,三少似乎已经无碍了,只是还昏迷着,安静地趴在床上,背后裹了厚厚的绷带。
  不过几个小时,他们之间,便已经从重逢,到流血,到他受了这样重的伤。雪朝一点点陷进热水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回到医院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小的时候,雪朝身边有个玩伴是医生的孩子,没事总爱讲医院里的鬼故事给她,让她更加害怕医院,就算是被爸爸陪着,也不愿意晚上去。
  上一回她腿受了伤,颜徵楠在夜里陪着她,雪朝听见走廊里隐隐约约金属碰撞的声音,就会缩成一团,恨不得要躲进被子里。
  三少那时候笑话她,“只是有东西掉在地上罢了,让你这样害怕?”
  她却满眼的恐慌,一面声音小小的,因担心被那恐怖的东西也听到了,“万一,万一是将灵魂捆走的锁链呢?”她皱了眉头,又小声地央求他,“你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如今她一个人走在走廊上,却没有那么多恐惧了,纵然有什么灵体,会拿锁链套活人的灵魂,那又怎么样呢?她都还要去颜徵楠的病房,瞧一瞧他好一些没有,或者什么时候醒过来。
  更何况,也许颜徵楠也很害怕医院的夜晚呢?雪朝抿起嘴角,那她更要去保护他,如果有拿着锁链的东西出现,也要去厮打一番才好。
  兴许是受了教会的庇佑,夜晚的医院,是这样的宁静而祥和。三少还在沉睡着,大约是因为麻醉的作用,又或者是受了重伤,雪朝坐在他病床前矮矮的小凳子上,轻手轻脚地托了腮,看他的面容。
  她有些想笑,因让她想起了上一回三少同她抄了一晚上佛经,中午补觉的样子。
  她那时候满心的好奇,蹲在他的床前,想知道他是哪里生的不寻常,可以震慑住一屋子的军官。十几岁的女孩子,以为男孩子要生的像她从小的玩伴一样,瘦削匀净,才算是好看,因而并不明白,他有什么不同之处。
  信州男子的英气,总归和江浙的男儿,还是不一样的罢。
  雪朝悄悄地,低了头,又小心再小心地,将脸贴在离三少不远处的小小床单,这样他的眉眼,便仿佛在她的呼吸之间,近得有些不真实。不过隔了一年不到,他的模样,倒比她记忆中他在颜府走廊的阳光下对她回头,或者教学楼走廊那张旧照片,瞧起来还要让人心动一些,像拨弄竖琴的一根柳枝,又被风飘荡了余音,在她心里轻轻巧巧地晃动。
  雪朝想要摸一摸他的眉毛,或者鼻子,她心里有一点怕,担心又是一场梦境,眨一眨眼睛,便会回到马赛。 可他现在瞧起来脆弱极了,到了雪朝怕自己的呼吸重一些,便让他消失不见的地步。于是她又很怕这样吵醒了颜徵楠,或者让他睡得不安稳。
  他这些日子一定十分劳累。白天的时候,雪朝偷偷地打量他,便觉得他的气色很不好。这会三少受了重伤,面色苍白,虽很憔悴,倒又显了一些,雪朝在马赛看到的,走廊旧照片里的少年气。
  好想问一问他,她想,他在马赛的生活。
  雪朝歪了歪头。这一天是这样的仓促紧凑,到了这一刻,三少的侧颜离她不过咫尺之遥,她心里才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点重量,好像是大脑最后一个警报也熄灭了,再不用她强打起精神来应对,她的眼皮也慢慢沉重起来。
  不必再害怕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很好,你也见到他了,而且他离你这么近。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至少比在马赛要好许多。
  她这样想着,又轻轻地弯起嘴角,便枕着自己的手臂,在他的病床前,陷入一个好梦。
  美梦做了一半,遥远教堂的钟声吵醒了她。天已微亮了,雪朝微睁了眼睛,还有些迷蒙,却心里仍念着昨天的事情,连抬眼睛去瞧三少,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他变成泡沫,或者镇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等她清醒一些,便会回到从前的生活。。
  好容易她鼓足了勇气,目光落到三少的一只手,她便有些雀跃地,觉得这个早晨都充满幸运。她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戳一戳他的手背,确认一切都是真的。
  可却扑了个空。
  雪朝楞了一下,是三少的手掌微动,躲开了她。她坐起来,还有些惺忪地,迷茫地去看病床上的人。
  他已经醒了。
  他似乎方才也在看她,这会同她的目光对视了,又轻描淡写地偏过去。
  她却不在意他眼睛里的回避,只顾着想他醒的这样快,可见治疗的很有效果。雪朝不自觉笑起来,又怕吵到他,微凑过去,轻声问他,“你醒来啦?要不要喝水?”
  她一时没有忍住,没等他的回答,便又歪着头问了些“还痛不痛,痛的话我去咬止痛药”之类的话,直到她反应过来,这空旷的病房里,似乎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雪朝有些悻悻地闭口,她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一股脑的问题,对方一句都没有回应。这会她突然不说话了,颜徵楠也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合上了眼睛,疲倦的样子。
  她以为三少身体还很虚弱,便缄了口,又跑出去,找护士来。
  各项检查都很正常,护士同他解开量血压仪器的时候,还笑着说了一声,“很不错,好好休息。”
  雪朝微张了口,想要说些什么,三少却开了口,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平稳,“多谢。”
  原来他是有力气说话的,可雪朝方才问他许多的问题,他却都爱答不理,这会却对护士小姐礼貌的很,叫她心里有些小小的生气。
  那护士小姐看了雪朝一眼,又暗自感慨难得这样两个人,容貌和气质,都分外出挑,转头冲三少笑道,“谢我做什么?是这位小姐送你来的及时。”
  她平日照顾许多病人,很擅长这种寒暄的话题,又看向雪朝,“您照顾了一晚上?真辛苦,”她想了想,似乎觉得她年龄这样小,又还是天真学生的样子,便问道,“你们是兄妹吗?”
  雪朝的脸色顿时有一些难堪。
  倒也不是第一回被问这样的问题。
  从前三少带雪朝去戏院,雪朝心情好的时候,也总爱缠着他,蹦蹦跳跳地喊着“徵楠哥哥”,会有年龄大些的长辈,见到了三少,便开他的玩笑,“从哪里多了这么活泼的妹妹?”
  三少自然知道对方是在促狭,雪朝那会带了她喜欢的兔毛帽子,像一团不安分的小毛球,一边跟着那长辈起哄,“问你呢?你从哪里多了我这么活泼的妹妹?”
  他便会把她拉到一旁,一边带了笑地轻声训斥她,“没有礼貌,”一面很和煦地同那长辈介绍,“是我的妻子。”
  雪朝便会很不以为然地翘一翘鼻子,不拆台,也不帮他的腔,因她觉得这样说将她说的老态龙钟的,像个早上等人奉茶的官太太。
  可如今她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比她从前故意回避答案的样子,还要难堪许多。妻子吗?算什么妻子,他新婚的消息都已登报月余了,那个女孩子姓顾,并不姓合。
  她心里想要求救,下意识地去看颜徵楠,后者在病床上,目光投在她身上,里面的冰冷和嘲讽,叫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面上的仓皇,让护士小姐也意识到了不对。
  护士小姐有些局促地打圆场,“哦,您可以,可以去准备一些吃的东西,”雪朝感激一般地看她,叫她很不好意思地补充,“门口有一家粥店,做的很不错,您可以去买一些。”
  她说完了,便收拾着量血压的仪器,转身向门口走。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护士小姐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因里面的诡异压抑,比重症病房还要让人受不住,只想快一些离开。
  护士小姐随手带上了门,雪朝的目光重新落到颜徵楠的身上,果然他又闭上了眼睛,不愿意搭理她的样子。
  雪朝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甩过这样的脸色。可这次理亏的是她,更何况她在马赛的时候,也下定决心,颜徵楠如何生气,便是动手打她,她也要忍耐下去,好声好气地同他道歉。
  然而下决心是一回事,这样的难堪和冷落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当雪朝暗自怀了了许多的雀跃、希冀和小心翼翼,却被人冷冰冰地忽视,心里便像一团被打翻了的印度咖啡,泡沫和苦涩散的到处都是。
  雪朝吸了吸鼻子,怯怯地开口,有一些害怕他带了刃的沉默,叫她呼吸都带着涩,“你,你不想同我说话啊。”
  她说完这句,便突然不敢再面对他的冷落了,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睛,“那你不说话,我就同你买粥了!”
  几乎有些恶狠狠地,像要给她自己添一点气势,雪朝一面抿了嘴,一面委屈巴巴地提高音量,“就算你不喜欢,不告诉我的话!就只能吃粥了哦!”
  清晨热闹的粥铺,雪朝有些颓唐地绞着手指。
  她几乎是逃出来的,比方才的护士小姐,还要狼狈许多,像被刺刀一般刻骨的沉默和拒绝,彻底击碎了所有的自尊心。
  她一边在心里骂三少,这样不理他,一句话也不讲,活该只能喝白粥,一面又忍不住去询问店家,“受了伤的人,应该同他煮一些什么呢?”
  那店家瞧她小小的年纪,穿着打扮瞧起来生活优渥,却便要这样体贴劳累了,也很热心地同她指点,又问她,“是什么伤?”
  雪朝含糊地同他道,“哦,就是,普通的外伤。”
  店家便以为是摔断了腿之类,又同她说了一些进补的药材,雪朝皆耐心地记下了,直到端了粥,还忍不住问他,“九里香要到哪里去买呢?”
  她回到病房,还在念叨那些拗口的中药名,连三少的冷淡,都没有心思去想,放了粥,去扶着他一点点坐起来,嘴里还在念叨着“城南药铺,九里香。”
  颜徵楠想要推开她,可他这会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一时失了神,险些跌回床上,被雪朝及时扶住了。
  他面上一瞬间的懊恼,被雪朝察觉,思绪终于从城南药铺里回来,低声说了句“小心”,一面专心握了他的手臂,帮他坐好。
  三少如今逞强的样子,倒很像她小时候常常欺负的小男孩。雪朝一面扶着他,帮他将软软的枕头放好了,又幸灾乐祸地开口,“你不想我帮你?可是你现在只有我在身边呀!”
  到三少终于可以忍着痛,靠在枕头上,额头也有了一些,因为痛和艰难,沁出来的薄汗。雪朝拿帕子帮他去擦,他下意识地要躲,却被她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强行掰过来。
  她手心的温度几乎烧灼掉他心里所有的决心,颜徵楠有些无力地合眼。
  她离他这样近,三少抬了眼,便能看到她专注的眸子,还是这样亮,好像里面只有热烈的,燃烧的东西,不属于信州,也不属于他。
  雪朝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注视,低了眼撞上他的目光,三少一瞬间的落荒而逃让她有些得意地微笑,“你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扭捏?”她歪了歪头,“是因为你受了伤的缘故吗?”
  她想到自己发烧时候无理取闹的样子,便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我晓得,我生病的时候,也会脾气不好,也不爱搭理人。”
  她的目光落到三少皱起的眉头,声音带了一些柔软,“所以喝一些粥吧,胃暖洋洋的,心情也会变好哦?”
  颜徵楠的冷漠终于裂了一道缝,叫雪朝也轻快了一些,一面吹着碗里的粥,一面抬了眼问他,“你干嘛不同我说话?”
  她想了想,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你可以骂我呀?我一走了之,一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三少看着眼前的,被她吹凉的一勺粥,有些放弃地张开了唇,被她喂进去。
  他倒不知道合雪朝也会照顾人,不晓得是否再另一个人身上演练过许多次,颜徵楠在心里冷呵了一声。伤口的痛和身体的虚弱无力让他整个人的情绪变得不稳而焦躁,雪朝又递来了一勺粥,一面自言自语的样子,“说起来,你这次中枪,也是我闯的祸呢。”
  颜徵楠看向她,瞧起来有些困惑,雪朝抿了抿嘴,决定同他坦白,“开枪的那个人,是从前和我吵架的乐团团长。”
  她同他又喂了一勺粥,声音低落下来,“就是我假装因为气她,才投湖的那个。”
  三少从前并并没有见过乐团团长,才会以为她是冲着他来的革命党。雪朝的声音有些抖,但还是强装着笑脸,同他吹着粥,小心翼翼地同他道,“你看,你是不是又有一个理由可以骂我啦?”
  她这样强撑着开口,其实心里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已经缩成一团了,既希望他开开口,不要这样一句话不说,又怕他的指责,超过了她承受的范围。
  颜徵楠的目光落在她握着勺子,有些颤抖的手指,心里像有一个小小的水晶片,破裂的声音。
  他终于开了口,带着病痛的虚弱和沙哑,“怎么,”雪朝猛地看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三少心里的许多情绪,似乎被她目光里的胆怯和愧疚重新激怒了,带了她没有见过的刻薄,“你是来报恩来了?”
  她的眼泪猛地涌上来,终于那些她鼓足勇气的坦白和认错,在他的冷漠和厌弃面前,可笑又苍白。雪朝努力地握着手里的小瓷碗,憋着不哭出来,“你,你不要这样说话!”
  她吸了吸鼻子,把从前准备的道歉,说的乱七八糟,“我,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情,我也很愧疚,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一定很生我的气,所以我,”她顿了顿,带了十二万分的诚意,“我不想这样自责下去了,你想我做什么,可以让你开心一点,就告诉我,好不好?”
  她不想这样自责下去了。
  她也很愧疚。
  颜徵楠有些荒谬地笑出来。
  她大抵是觉得很痛苦,因伤害了人,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想来给他一点补偿。可他要什么补偿呢?曾经他觉得陪伴就足够了,只要每天看着她,撒娇或者发脾气,便这样就足够了。
  然后他的自尊和骄傲,被人嗤之以鼻,他家族的尊严,被她父亲一脚踩到污泥里去。
  那个初夏,合钟明在电话里说,“你给她的最好的,又是什么呢?不过是我女儿人生的选项里,最不尽人意的那一个。”
  他不过是合家在时局下的一枚小小棋子,却连做棋子的一丁点自尊心,最后都交出去了。
  颜徵楠看向她,他笑容里的嘲讽,不知道是同她的,还是同他自己的,
  “我很想告诉你,也想帮你不这么自责,”他垂了眉眼,叹息一般的,“可我要你的愧疚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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