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娘娘的意思?”薄延蹙眉,“娘娘不知陛下食素吗?”
  “娘娘对大美人那么好,肉汤好好喝……”梵华答非所问。
  薄延不指望梵华答复,可他心底却十分困惑,同床共枕那些日子,娘娘能不知陛下的饮食起居习惯?
  陛下不能沾荤腥,尤其是四月将近,肉汤饮下与砒霜无异。莫非那位娘娘至今仍有恨意?可既然陛下将汤给了梵华,定是早已知晓其中缘由,为何不向娘娘说明原委?
  无人会给薄延答复,他也断不会去问大帝,兴许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较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别给什么吃什么……”薄延忧心忡忡,小猫儿好吃这一点若是再严重些,当真会送了命,哪日若是砒霜做得好吃,她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梵华不理他,连声哼哼也没给。
  “你不是贴身伺候娘娘吗?怎的被赶出来了?”薄延又继续往下挖。
  梵华咬他的手:“怪人和神医在给娘娘和大美人讲故事呢,我不爱听故事,别说娘娘坏话,被娘娘赶出来我也心甘情愿啊……”
  **汤还灌着呢,她都冻成这般模样还在惦记着娘娘那莫须有的好。
  “怪人……讲故事……”薄延沉吟,梵华嘴里的那些词句,多少带了她自己的眼界,逢人不问名姓随意叫唤,那“怪人”又是指的谁?
  梵华迷迷糊糊点头:“怪人……没有手,哦,一只手……”
  薄延顿时恍然,这“怪人”原来是指白岳大元帅。
  陛下急召那位元帅秘密回京,薄延是知晓的,然而他入宫面圣竟不为别事,只为给大帝同娘娘讲故事,这故事是什么,值得陛下和那位娘娘花费心思去听?
  ……
  的确是又长又久远的故事,北郡药王从清晨起便一直沉浸在那段时光里,以白家长子长孙、唯一亲历者的姿态搬出所有过往——大秦隆德十二年,太子妃白氏诞下皇长孙,隆德皇帝十分喜爱,为皇长孙取名“君执”,取“执一不失,能君万物”之意。父凭子贵,时为太子的乾化皇帝皇储之位因而越发稳固,荥阳白家的势力也随之如日中天。
  然而,民间关于晏氏女的传说却经久不绝,至隆德十五年愈演愈烈,“晏氏为后,一统九州”,这句话传到隆德皇帝耳中,也传到了太子耳中,遂掀起轩然大波。
  没有哪一位皇帝不想开疆拓土一展抱负,也没有哪一位掌权者肯满足于眼下的草木山川。
  若是能一统九州平定天下,单靠一个预言,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而即便掘地三尺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将传说中的晏氏女找出来!
  于是,隆德皇帝颁下秘旨,若有人寻得晏氏女必有重赏,加官进爵或荣华富贵,全然不在话下……无论是百余年前晏氏的销声匿迹,或是今朝晏氏传说的日渐复苏,对天下的能人志士来说,兴许可盼着九州一统四海归一,他们可借此瞧瞧太平盛世的模样,也算全了长久以来的志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着远大抱负,也并非所有人都可从晏氏女身上得到好处——毕竟天下一统,帝王却只有一人,能长伴帝王侧的,也只有少许人……少许家族。
  那些一心一意想要找寻晏氏女的家族,定是未曾问鼎一时无两的第一豪族之势,否则他们安肯退居第二,将偌大的功勋拱手让人?
  譬如百余年前几大家族背弃古晋国,将晋国一分为二,或自立为王,或依附各自的君主而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每个家族都是精明的逐利之徒。
  百余年前,百里氏与君氏皆为古晋国外戚,金陵司徒家亦不过为朝中大将,而区区白家出身与他们相去甚远。
  那一场两家分晋的战争持续了数十载,最终定下天下二分的局势,白家经由为大秦皇帝献策,让君氏得以黄袍加身,而一跃成为大秦显贵,辗转又过了数十载,已没有人怀疑白家为西秦第一豪族的地位。
  当年起事之时,君家曾与白家订下盟约,日后君氏为皇帝,白氏必定为皇后,永世共享江山。
  因当年晏氏销声匿迹,且传说渐渐归于平淡,白家便窃取了晏氏的身份,以晏氏之鹿桑花为族徽,且用了百余年的时间,改写了“天命白鹿”的传说——在口口相传多于史书记载的年月,活着的人会死去,新人会换了旧人,百姓们一代代地被灌输着白氏女为白鹿的不变盟约,一代代地流传着“苍狼白鹿”的美好愿景。
  直至后来,已无人记得“苍狼白鹿”的由来不过百余年,而晏氏这一古老家族成了岁月长河中被尘封起的那一页古籍。
  直至某一日,古籍被翻出,那一页上抖落的灰尘在尘世掀起滔天巨浪,皇帝的野心日益膨胀,权臣的地位亦不可撼动,谁先得晏氏,谁便能得偿所愿……当年为白家长子、太子妃长兄的白苍临危受命,往传说中晏氏藏身的鸣山出发,带着白氏家族的荣辱安危,目的只有一个——除晏氏家族,保白家社稷。
  ------题外话------
  ☆、第292章 鸣山谷底
  若世上还有人能找到晏氏,能接近晏氏藏身的鸣山谷底,除了晏氏族人,便只有白家。
  鸣山上常年积雪,风霜严酷,常人无法久居,山体凿出的洞穴中多为死囚或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在尘世中走投无路才会辗转逃难至此。这些人投奔鸣山不外乎两种不同结局——
  少数人会越过边境,往与故国相反的东兴或西秦而去,在另一个国家重新开始生活。
  可若是凿开冰雪数一数,会发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永远地沉睡在鸣山的冰天雪地之中。以冰雪为草席,山川为棺木,死无葬身之地。
  白苍携白家的死士耗费了数月的工夫搜索鸣山却一无所获,死士伤亡过半,而他本人也病入膏肓,被困茫茫雪原之上,终于在某一夜风暴过后,唯一活着的只剩白苍一人。
  据说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瞧见的东西多为幻境,十四岁的晏染便在这时出现,茫茫的雪山之下、风暴肆虐之中,她着一身单薄的白色衣裙,翩然似雪女,目光纯净,无畏无惧。
  而她的身旁则簇拥着一群通体雪白的狼,一双双幽暗的狼目盯着他,却并未扑上前来,那等高贵姿态仿佛连吃了他也不屑。
  白苍为白家长子,从出生至成年,第一次明了大秦旗帜上的图腾“苍狼白鹿”的意境,竟是在他临死之前,竟是在鸣山的风雪之中。
  迷迷糊糊,他听见晏染开口问他,声音清脆稚嫩,用的却是并不熟悉的古晋国时南方口音:“你也是做了坏事逃到山上的坏人吧?”
  为找寻晏氏,白家的确下了不少工夫,只一听晏染的声音,白苍便知晓他找对人了。
  可他身染重病,即便见着了晏氏家族之人,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再无力回天。
  正待自嘲将命丧于此,却听得晏染继续道:“奇怪,为何雪狼竟不咬你?莫非你也是晏氏的族人?”
  无人回应她,雪狼的气息逼近白苍,近得就像在最后一次审视食物,下一瞬便该将他撕成碎片拆吃入腹。
  然而,白苍并未等来雪狼的撕咬,只等来晏染稚嫩的自言自语:“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太可惜了,既然雪狼不咬你,那就跟我回去吧。”
  多少年后,直至白苍孑然一身垂垂老矣,他仍觉得他该死于同晏染初见之时,倘若他死在那一日,一切都会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没有假如,时光也无法重来,他那时的确活着,为晏染所救,且被带入找寻已久的鸣山谷底——
  他太像那个误入桃源的武陵人,携着世俗的满满恶意和歹念而来。
  不过,他比武陵人有耐心得多,不会在身单力薄一无所获之时便贸贸然离开鸣山。
  五年,他在鸣山谷底足足生活了五年之久,以孱弱将死的身躯融入古老的晏氏家族之中。越是接触,他越是了解晏氏家族如此强大,却又如此孱弱——
  强大到族中任何一人可轻而易举置人于死地,孱弱到只需动摇一点根基,晏氏便可万劫不复。
  很恶俗的戏码,善良的少女救回了病弱的路人,以为他是同族,以为他可为爱人,却不想救回的是一条随时能咬断她脖颈的毒蛇。
  “没关系,虽然阿爹说你身子还是很虚弱,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可你千万别丧气,我会想办法为你医治的。”十四岁的晏染美得像冰山上数十载也难逢一回的红莲,她说着为他医治的话,信誓旦旦。
  枉白苍自以为阅人无数,担着白家大公子的身份,曾引得无数长安城的少女倾心不已,可他却在晏染面前抬不起头,他不敢瞧她,因觉得自惭形秽。
  他低声答:“谷主说我寒气入体无力回天,大约活不过半年,如今已快半年了,恐怕还得劳烦你为我寻一处墓穴。”
  晏染笑,明媚如谷底漫山遍野盛放的鹿桑花:“我阿爹吓唬你呢,他最爱吓唬人了,不过……虽然我有办法救你,可我要很久才可以救你,你要答应我五年之内都不可以死。”
  她的笃定让白苍困惑不已:“为何是五年?”
  晏染苦恼,笑容里夹杂了羞愧:“虽然我是晏氏部族的少主人,可我的年纪太小了,灵力不够,要五年我才可以养成一只幻蝶。”
  “幻……蝶?”白苍在鸣山谷底所见所闻皆为怪异之事,他问,“幻蝶是何物?”
  晏染笑,不肯再答:“五年后你就知道啦!”
  “不过你倒是可以跟着阿爹学学医术,虽然晏氏的族人各有所长,你的病若能自己来医治,多少也能知根知底些。嗯,就这么说定了,你去拜阿爹为师吧,做我的师!弟!”晏染提议,眉宇间带着少女的狡黠和顽劣。
  白苍当真便拜了谷主为师,晏染这个师姐也是当成了,可后来两人日渐熟络且暗生情愫,那“师弟”二字她却日复一日喊不出口——一个大了她十岁的“师弟”,多奇怪啊。
  索性在某一日唤了“师兄”,主动牵了他的手……
  故事的结尾原该是五年后他忘却了自己的姓氏,跟了她姓晏,在这鸣山谷底与子偕老地安度一生。
  可故事永远不肯安分,永远要横生枝节。一次出谷巡防中,他遇见了白家的人——另一批来鸣山找寻晏氏家族的白家人。
  白家永远以家族利益为第一位,这是他们自小所受的训导,深入骨血,无法忘却。
  既然白家人找到了他,他便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无法再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白苍回到谷底,望着平静的鸣山村落,望着身侧明媚如朝霞、纯洁如冰雪的晏染,第一次痛下决心做出了背叛白家的事——
  他杀了那些白家人,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兵器……刻着白家族徽鹿桑花的白铜刀。
  人杀了,晏氏的危机暂时解除,可他太了解白家,为了家族利益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些来鸣山的死士不是第一批,也绝非最后一批。
  他不能再继续呆在鸣山,他得回长安,让白家在皇族的猜疑之下存活,也让晏氏在被打扰之后恢复原该有的平静。这个决定,无论是对白家还是对晏氏来说,都是最好的。
  他不愿做忘恩负义的武陵人,下了忍痛割爱的决心,离开了晏染,离开了鸣山。
  可他想得太天真,以为爱和*都可遏制——比如晏染的执迷和白家的危机。
  后来,晏染为寻他而离开了鸣山谷底,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
  “别再发疯了白苍,你的故事里只是你自己的臆想,二十多年前的事,只有你一人亲历,任你如何编造也无人能拆穿。可晏染早已不爱你,别再粉饰自己的虚伪和恶心!你从来不是她的爱人!”
  故事被打断,另一个讲述者不满它的真实性,誓要拆穿白苍的谎言。
  可另两位听者却一派平静——君执向来是任山川覆灭亦面不改色之人,可他瞥见他的妻的侧脸,竟发现她的面色同他一般淡然,仿佛那故事的主角并非她的生母,而是一个寻常的活在故事里的虚构人物,那个女人的喜怒哀乐与她无关。
  “在我的女儿面前,你只需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你又如何无用,连救她也不能,这些年却还担着神医药王的虚名!你如何有脸回来?”
  白岳对白苍积怨太深,当着百里婧的面也丝毫不顾父亲的形象,做了那落井下石咄咄相逼之人,与他征战沙场时的果决大气截然不同。
  百里婧听罢白岳对白苍的呵斥,倒是饶有兴味了起来,她靠在君执怀中,略略回头,冲君执笑了笑:“又是师兄师妹的戏码,怪老套的。难道陛下不好奇为何白家可找着那个神秘莫测的晏氏,且不会被晏氏的雪狼所捕杀?这个故事我唯一觉得有些意思的,便是这里。”
  君执一听他的妻笑,听她提起“师兄师妹”,唇便抿了抿。
  到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君执却还是放不下韩晔这个眼中钉。师兄师妹的戏码的确老套,可中招之人不在少数,譬如离开家园、连性命也肯为“师兄”丢了的晏染。
  可他的妻如今心智已沉稳到何种地步,能在这种虐杀人的故事中抓住最有疑问的那一处?
  “朕也有此疑问。”君执顺着她作答。
  北郡药王被白岳呵斥,又默不作声地将白岳的控诉担了下来,以一双淡漠且悲悯的眼注视着百里婧,和往常一般温和,他喉头哽了哽,道:“因雪狼识得气味,晏氏的血与众不同,它们能嗅得出……”
  “所以,神医的意思是,你在去往鸣山之前,曾换过血?或是服了药迷惑雪狼?”百里婧笑了。
  北郡药王对上她的眼,轻摇了摇头:“不曾。我在去往鸣山之前,并不知会遇着雪狼。”
  百里婧越发感兴趣了:“神医不会是想告诉我,白家的身上流着与晏氏相同的血脉吧?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北郡药王没有反驳,也不曾否认,他的表情便是答案。
  ☆、第293章 伺候娘娘
  “一重又一重的秘密和故事,恐怕神医说到明日也说不完哪。”百里婧微笑道,“不如挑些紧要的说说,也好省些力气,而且我也有些乏了。”
  她面色仍旧苍白,可眼神并无虚弱,君执拥着她,听她说乏了,也不论真假,顺着她道:“舅父快些讲,她累了,孩子也累了吧?”
  大秦的皇帝太疼爱皇后,在两个与她息息相关的男人面前,他也无须遮掩,千依百顺也不过如此。
  百里婧听罢君执的轻声询问,柔软的身子越发亲昵地往他怀里靠了靠,她依赖他,至少表面瞧着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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