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雨

  夜色侵蚀, 烟花四散,百姓们远远地挤在街道口,小孩跟在迎亲队伍后头捡着地上落下的绸花。红绳上的灯笼随风晃动,整个朱雀街亮如白昼。
  洛明蓁端坐在花轿内, 摸着鼓鼓的肚子, 心满意足地靠在软垫上。头顶蒙着的盖头遮挡视线, 她只能听到外面不绝的欢呼和烟花炸开的声音。
  她抬手打了个呵欠, 眼皮恹恹地搭着。应当是快到子夜, 这一路,行得太久, 她都有些困了。她正打算睡一会儿,花轿忽地停下。
  她赶忙握住搁在身旁的苹果,紧张地用手搓了搓。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盯着自己的鞋尖。
  想来已到皇宫,进城门后还要祭天地和祖先,礼成,便是入洞房的时候。
  她的眼睫打着颤, 脸上也烫起来。刚刚只瞧见一片衣摆, 不知萧则穿上那身喜服是何模样?她抿了抿唇,耐心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城楼上, 挂着红绸的旌旗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守城的护卫站在墙头,目不斜视。
  高耸的城门紧闭,门口悬挂的灯笼早已熄灭,迎亲队伍已至, 却没有半分动静。
  队伍里的嬷嬷们窃窃私语起来, 眉头皱得紧紧地。打头的一个将领策马往前, 冲着城楼上的门官大喝一声:“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婚, 速速打开城门!”
  洪亮的声音回响在夜色中,直到回声消失,幽闭的城门始终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打开。
  那将领拔高了声音,厉声斥责:“今日城门何人当值,再不开门,误了吉时,以罪论处!”
  迎亲队伍里的将士提着银枪,腰身挺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城门。送亲的嬷嬷们也越发着急,够着脖子往前看,可除了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见。领头的将领攥紧缰绳,没有再喊,可眉头却皱紧,心下隐隐有些不安。今日这局势,不对劲。
  烟花还在放,升到最高处又立马四散开来。一身喜服的萧则立于黑鬓骏马上,发冠上垂落的两条长长的红带随风飘动。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仰起下巴,冷冷地开口:“再不开门,杀。”
  城楼上的门官触及他的眼神,脸色一白,正不知该如何处置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慢着。”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得一身深紫色朝服,头戴珠冠的萧承宴缓缓走到墙头,双手负于身后,不怒自威地看着楼下的萧则。
  见到他出现,众人的神情微妙起来,纷纷看向正前方的萧则。
  萧则勒着缰绳,风撩动他额前的碎发,不紧不慢地开口:“摄政王这是何意?朕大婚之日,紧闭城门,想谋逆不成?”
  在场众人齐齐看着萧承宴。
  萧承宴面上却没有半点慌张,反而嗤笑一声:“本王受先帝所托,辅佐陛下。自是一心为大昭,为陛下谋划,谋逆之罪,实不敢当。”
  萧则的眼神冷下来:“不敢,就给朕打开城门。”
  花轿里的洛明蓁听到外头的动静,疑惑地皱了皱眉。不是已经到了城门么,怎么这么久还不能进去?
  可她又怕在这么多人面前坏了规矩。只能攥紧苹果,强忍下想出去看看的冲动。
  城楼上下的局势紧张起来,护送花轿的将士按着腰上佩剑,面色不善。
  而楼上的萧承宴扫过楼下的众人:“陛下亲临,本王自然开门,然——”他忽地抬手指着萧则,厉声道,“你并非陛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马上的萧则。片刻后,又将目光投向楼上的萧承宴,一片哗然。
  可几乎没人相信萧承宴说的,只觉得他是疯了,竟然说穿着喜服的不是他们陛下?这怎么可能?
  鸦雀无声的城楼下忽地响起几声嘲讽的轻笑,萧则掀开眼皮,看着萧承宴,声音带着玩味的笑:“看来摄政王是疯了,说出这样的昏话。朕不是朕,难道你是?”
  他懒得再废话,抬了抬手,“再不开城门,以谋逆论处。”
  城楼上的门官左右不定,萧承宴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萧则:“本王收到暗报,昨日有敌国刺客混入皇宫,秘密挟持陛下,又乔装成陛下的模样,企图对我大昭不利。兹事体大,本王不敢怠慢。为今之计,只有陛下揭开面具,让在场诸位一看究竟。”
  他拔出门官腰上的佩剑,剑指旌旗,高声喝道,“若真是陛下,本王冒犯天威,罪无可恕。不劳陛下动手,本王自会用此剑,自行了断!”
  他说着,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眯眼看着萧则。
  而萧则脊背一僵,握在缰绳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城楼上下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糊涂了,先前他们还对萧承宴的话嗤以之鼻。可现下看来,他竟愿意以命相换,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便耐人寻味。
  他们又齐齐看向萧则,神色复杂。论起身形,自然是他们陛下。可从半年前开始,他便终日戴着面具,几乎无人窥得真颜。若真是被人偷龙转凤,也确实难以分辨。
  事关大昭的安危,他们也不敢赌。不过此事也简单,只要揭下面具,就能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陛下。是以,众人并未太过担心,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则,等他揭开面具。
  萧则端坐在马上,风撩过他的衣摆,却迟迟没有动作。
  萧承宴抬起下巴:“怎么,不敢?”他将剑往前,尖端指着萧则,“那你就是刺客!”
  众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整个城楼,只有萧承宴的斥责声,而萧则一直没有动静。
  他仰起下巴,嘲讽地看着萧承宴:“朕乃一国之君,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命令朕?”
  在那一瞬间,萧承宴握着剑的手一僵,眼前的萧则似乎和他记忆深处的那个人重合在一起。
  那个让他痛恨又惧怕的人。
  他的呼吸加重,挥剑大喝:“来人,此人不敢揭下面具,定是敌国刺客假扮,不能让他混入城中。”他阴沉着脸,“放箭!”
  守门的将士偷偷看了他一眼,为难地道:“王爷,皇后娘娘还在花轿内,若是放箭,定会伤及娘娘凤体。”
  萧承宴斜了他一眼:“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理应心怀大昭,如今逆贼挟持陛下,意图不轨。抓住逆贼,才是首要。娘娘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那将士无话可说,萧承宴将手中长剑斩下,高声怒喝:“放箭!”
  城楼上脚步声四起,楼下的众人纷纷惊慌地抬起头,只见得墙头立了一排弓箭手。剑落的瞬间,烟花散开,照亮漫天飞来的羽箭。
  女人的尖叫声响起,骑马的侍卫们抽剑斩断射来的羽箭。可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再如何厉害,也抵不过密密麻麻的攻势。
  不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地有人胸口插着箭矢,从马上栽倒。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嬷嬷们慌乱地想逃到两旁的树后避难,可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被人一箭穿心,倒在地上时还死死地瞪大眼睛。
  烟花还在放,可皇城外已经是遍地哀嚎。城门下堆积着如山的尸体,门上的血手印重重叠叠。鲜血在地上弯曲前行,淌进护城河中,又转眼被清水湮没。
  城楼上的萧承宴冷眼看着这一切,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只是让人去厨房宰鱼。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箭雨中的萧则,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这一回,他输定了。
  花轿里的洛明蓁听到惨叫声,身子一抖,赶忙一把揭下盖头,刚刚撩开帘子,面前便扑过来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她惊叫一声,吓得往后倒去。
  她瞪大了眼,仰着脖子,如同离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车窗外如同炼狱的惨状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眼里,让她从头皮开始发麻,指甲抓着栏杆,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车窗被人一剑劈开。她慌乱地转过身,正对上萧则的脸。
  他的眉眼被鲜血打湿,身上的大红喜服满是湿润的痕迹,却不知是谁的血。
  他向她伸出手,大喝:“抓住!”
  几乎是瞬间,洛明蓁就握住他的手,被他用力一拉,带入怀中。她睁大了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鲜血,尸堆,还有漫天的箭。花轿早就四分五裂,晌午还在跟她说规矩的嬷嬷惨死在榕树下,一只手还僵硬地往前伸着。
  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攥紧萧则的袖子,任由他将自己护在身后。箭矢飞过来的时候,她才回过神,下意识地大喊:“小心!”
  萧则头也不回地挥刀,箭矢还未近身便断做两截。他压着眉,环视着四周,马匹都已中箭身亡。而城楼上放箭的人源源不断,再拖下去,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知多少次斩断快要近身的箭矢后,萧则抱着洛明蓁翻身往右侧而去,腿下一踢,将一块马车断开的木板拿在手中,挡住飞来的羽箭。
  洛明蓁只能尽量低着头,缩在他怀中。可她面色惨白,唇已经被她咬破,只能强忍着好好站着。
  “别怕,我在。”萧则紧紧搂住她,眯了眯眼,紧紧地盯着满天的箭矢。忽地眼神一凛,将手中木板往上一扔,同时用双手将洛明蓁抱在怀里,极快地往后行去。
  木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上头插满羽箭。而萧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的阁楼屋顶。
  城楼上的将士急急地看向萧承宴:“王爷,逆贼劫持了皇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萧承宴半搭着眼皮,气定神闲地道:“派人追,一个不留。”
  寂静的夜空中绽开绚丽的烟花,又星星点点的散落。照亮了城楼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城楼上慵懒地倚靠在暗处的太后。
  她看着萧则消失的方向,嗤笑一声:“还真是命大。”
  她又将目光落在一旁气定神闲的萧承宴身上,饶有趣味地弯了弯眉眼。好像,这场戏还有得瞧。
  她扔掉手中空空如也的杯盏,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皇城又寂静下来,死一般的静。
  风极速地刮在脸上,洛明蓁只能将头埋进萧则的怀里,浓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钻进鼻子。她的喉头哽咽了一瞬,却是强忍下眼泪。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不知跑了多久,萧则抱在她,在一处山林停了下来。他慢慢地将她放下来,一手握着刀,将全身的力气压上去,弯腰喘着气。
  发丝上的血珠子不停往下滴落,又顺着他的眉骨淌下。身上的喜服已经分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鲜血的颜色。
  洛明蓁抬手扶住他,一只手摸着他的肩头,急急地问道:“阿则,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受伤?”
  看着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她眨了眨眼,几乎快要忍不住眼泪。
  半晌,萧则抬起头,对她回了一个安心的笑:“你放心,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便好。”
  洛明蓁这才安心了些,却还是不敢松懈。望了望四周,搀扶着他走到一处稍微隐蔽的草丛。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杂草,确定没有蛇虫,这才让萧则坐下去。
  “你真的没事么?”她靠在他身旁,双手不住地在他身上摸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伤口。
  萧则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回自己的膝盖上,低垂眼帘:“我没事,倒是你。”他的声音顿了顿,“今日是你我大婚的日子,却只能跟着我在这里。”
  他抬手抚上她的面颊,眼底是深深的自责:“让你受惊吓了。”
  洛明蓁摇了摇头:“我不怕,我只怕你出事。”她抬手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笑,“还好你没事。”
  眼泪掉下来,她越擦,却越多。
  萧则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知道,今日的一切对她来说,有多么难以接受。这应当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死在她面前,鲜血和惨叫声,足够摧毁一个人。
  他闭了闭眼,缓声道:“对不起。”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洛明蓁在他肩头晃了晃脑袋,把眼泪擦掉,仰起头,拼命眨了眨眼。她又低下头,用手指捂住眼睛,嘶哑地开口:“没事,你不要管我,我可以的,我真的没事。”
  她努力把眼泪忍下去,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还给萧则带来负担了。
  她急急地呼吸了好几口,抬起头看着萧则,眼眶红着,眼泪却不再掉。她又吸了吸鼻子:“阿则,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摄政王这是摆明了要谋逆,颠倒黑白,要杀了萧则。外面肯定还有很多人在追杀他们,皇城是回不去了。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则看着她的脸,忽地别过眼:“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揭下面具。”他的声音低了几分,“我以为你会怪我。”
  洛明蓁一愣,抿了抿唇:“我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要是那样做,肯定有你的道理。”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萧则比她聪明,他做的事,她要是不明白,干脆就不明白了。反正,她是相信他的。
  萧则的眼神微动,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他略低下头,解开系在发冠上的绑带,缓缓取下面具。
  面具取下的瞬间,洛明蓁睁大了眼,抬手挡在唇前,差点低呼出声。她直直地看着萧则的脸,唇瓣都在颤抖:“怎,怎么会这样?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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