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银杏推开窗户的时候,梅树上的翠鸟还在叽叽喳喳地叫,轻轻一踩,就落下一缕一缕的细雪。
  她偏过头, 瞧着榻上的洛明蓁:“美人, 您饿了没, 可要吃些什么?”
  洛明蓁抱着软垫往旁边一躺, 有气无力地道:“我不饿, 你先忙去吧。”
  银杏“哦”了一声,转身扫地去了。
  洛明蓁又翻了个面, 锦缎似的青丝铺在鸳鸯枕套上,目光却盯着大开的窗户。十三说四五天就来接她,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所以他今晚会来么?
  这几日可给她闷坏了,暴君不找她,十三也不找她。推牌九也不敢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知道为什么, 太后也没有再宣过她, 八成是看她没什么作用,所以忘了她吧。她是这样想的, 所以也没有像之前那般整日提心吊胆了。
  她百无聊赖地掰了掰手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胡思乱想着,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细微的声音响起, 她别过眼看向自己身侧的被褥, 落了个小石子儿一样的东西。
  她微张了嘴, 立马紧张了起来, 莫不是十三扔给她的?
  她抬手将那石子儿捏住,左右瞧了瞧,确定银杏出去了,这才偷偷将被子蒙过头顶,躲在里头将打量着手里的石子儿。
  借着撑开一条缝隙带来的光亮,她只隐隐约约在石子儿上看到了刻着的几个小字:“亥,梅。”
  她眯了眯眼,在脑袋里琢磨了一番,这两个字应该说的是亥时。所以十三是让她今晚亥时在梅园那儿等他?
  一想到这儿,她立马兴奋了起来,在被窝里转了几圈,又赶忙起来把石子儿不着痕迹地扔进炭炉里,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外走,推开门,单手挂在门框上对着屋外头拿着笤帚的银杏吆喝了一声:“银杏,我饿了,替我传个膳。”
  银杏杵着笤帚,白了她一眼,刚刚还说不饿,一眨眼的功夫就饿了。想归想,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去传膳。
  洛明蓁转身回了屋,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开始嗑瓜子,眉尾时不时挑起来,甚至还有闲心哼起了小曲儿。今晚就能出宫,她再也不用伺候暴君,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她惬意地眯了眯眼,往后靠着,手指剥着瓜子皮,绣鞋尖左摇右晃的。
  用过午膳后,洛明蓁本想在屋里躺着睡个午觉,可她转念一想,还是得先去梅园瞧瞧,万一晚上的逃跑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还找到路溜之大吉。打定了主意,她麻溜地从榻上下来,扯过斗篷系上,踩着积雪往梅园去。
  梅园不算很远,从承恩殿过来不消半个时辰。她手里抱着汤婆子,左左右右地望了一圈,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园子里很安静,除了鸟啼声,就只有呼啸的风声,她走到回廊下,歪着脑袋往里头瞧了瞧,朱红色的柱子深处是交相辉映的亭台楼阁。
  四面多的是梅树,白雪上铺了一层红梅,混着深深浅浅的脚印。她正准备去别处探探路,刚刚转过身,脚下却碰到了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她吓得赶忙低下头,只见得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缩在她脚边,若不是那对红眼睛,几乎都瞧不清它。
  她先是有些惊讶,可看到它,倒是无端端让她想起她家里的那只兔子,还有她院子里的那些母鸡,没人喂,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饿死了,还是隔壁的婶子会帮她喂一喂。
  她抿了抿唇,心下没来由多了几分伤感。
  地上的兔子一对长耳朵晃来晃去,冲她撅着肥屁股。
  她扫开伤感,转而蹲下身子,把那只兔子抱了起来,轻轻顺着它脊背上的毛。那兔子也乖巧,不跑,不扑腾,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怀里。洛明蓁看它这么乖,心下也喜欢,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兔子可能是有人养的。
  “小家伙,迷路了,还是你家主人把你故意丢在这儿的?”她捏了捏它耳朵,正准备放开它,耳畔传来一道柔弱的声音:“雪团。”
  洛明蓁循声望去,只见得一个披着缀锦雪绒斗篷,浑身裹在素色帷帽内的女人。她似乎身子不大好,喊一声,又要捏着帕子咳起来。娇弱的模样,像是随时会被一阵风给吹倒。
  洛明蓁抱着兔子站了起来:“夫人,您是在找它么?”
  那女人轻轻“嗯”了一声,洛明蓁便往她那儿走去,将怀里的兔子递给她:“夫人,给您。我刚刚是看它独自在这儿,正想着问问是谁丢的。”
  那女人接过兔子,抱在怀里,抬起袖子将它盖住,轻声道:“多谢姑娘。”
  虽是隔着层层的纱罩,洛明蓁却依然感觉面前的人在冲她笑,离得近了,还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药味。看来真是个多病之躯。
  洛明蓁见兔子也物归原主了,尴尬地挠了挠面颊,准备跟她道声告辞。可她还没开口,面前的女人紧张地攥着袖子,似有些难为情地道:“姑娘可知太医院在何处?”
  “啊?”洛明蓁迟疑了一会儿,“您是迷路了么?”
  不记得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
  帷帽上下摇动,像是那女人点了点头:“我记性不大好,可能刚刚走过的地方又忘了,真是让您见笑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透着一股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柔劲儿,约莫是个妇人。
  洛明蓁尴尬地挠了挠面颊,倒不是她不愿意帮忙,只是她也不知道太医院在哪儿。
  “抱歉啊,我也是刚来的,不知道太医院。”她抿了抿唇,又道,“您可带了随侍的丫鬟?她们有没有在附近?”
  能在宫里晃悠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家,身边总会有几个丫鬟跟着才是。
  可那女人轻轻摇了摇头:“我夫君担心我的身子,不让我出门,可我又不喜欢老是闷在屋里,所以……”
  她的声音弱了下来,剩下的话没好意思说。
  洛明蓁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她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可关键她记性又不好,不识路,这下子是回不去了。
  她沉吟了片刻,奈何左右也没有看见什么过路的宫人。可面前的人却低头咳嗽了起来,抬起的手背也没有血色。
  洛明蓁迟疑地开口:“夫人,外头风大,要不你跟我回我住的地方先歇息会儿,我再让人去准备步撵送您回太医院?”
  那女人咳了一阵儿,虚弱地抬起头:“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洛明蓁摆了摆手:“没事,小事情,您先跟我回去吧,别冻着您。”
  那女人抚着耳发,害羞地笑了笑:“姑娘,你人真好。”
  洛明蓁倒是不好意思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她没忍住多打量了身旁的人一眼,这位夫人虽说听声音年纪不小,却对旁人没什么防备心。也不怕她是坏人,说走就跟她走了。
  她没再多想,领着那女人往承恩殿去。一路上,都是那女人跟她说笑。
  “姑娘,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洛明蓁下意识地答:“洛……苏明蓁。”
  那女人没听清她刚开始的话,只是抬起手指抚了抚怀里的兔子,柔声道:“明者,月也。蓁者,草木也。月凉如水,草木繁盛,很美的画面啊,跟姑娘你一样。”
  洛明蓁摸着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她。
  她瞧了旁边的女子一眼:“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女子轻笑了一声:“月娘。”
  洛明蓁喊了一声:“月娘姐姐。”
  月娘没忍住掩唇笑了笑:“我这年纪都与你娘亲一般大了。”
  不过她瞧着还是很高兴的,一直都在笑着。虽说看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可洛明蓁忽地觉得她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们正聊着,身后传来一道男人焦急的声音:“月娘。”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克制,似乎是怕太大声吓着她。
  洛明蓁和月娘同时转过身,不远处一个身着暗紫色华服,头戴九珠玄冠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风撩动他宽大的袖袍,往日里威严的脸上却只有担忧。
  月娘欣喜地喊了一声:“夫君。”提着裙摆便往萧承宴那儿走去。
  而萧承宴见她走过来,赶忙加快脚步,跑了过来,将她扶住。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没有责怪她偷跑,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无奈又宠溺地道:“你啊你,以后要出来散心,也得叫几个人陪着你才是。怎么又一个人偷偷出来?”
  月娘颔首,手指捏着他的袖子:“我这不是怕你不准嚒。”
  萧承宴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天冷,外面风大,你若是想玩,待回暖些,我带你去。我这是为你好,你还怪我了?”
  月娘轻笑了一声:“就怪你。”她又想起了洛明蓁,赶忙拉着萧承宴道,“夫君啊,我刚刚在那园子里迷路了,多亏这位苏姑娘,不仅帮我找到雪团,还担心我受寒,要带我去她住的地方。咱们该好好谢谢她才是。”
  萧承宴眯了眯眼,看向一旁的洛明蓁:“苏姑娘,内子劳烦您照顾了。”
  洛明蓁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没做什么,不用谢我的,既然尊夫人有您带着,那我也告辞了。”
  她福了福身子,月娘又冲她笑了笑,才由萧承宴牵着往回走。直到两人走远了,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谈笑声。
  洛明蓁倒是不由自主笑了笑,有这么儒雅温柔的夫君,怪不得能将月娘惯成那般心性如水的模样。
  她松了松筋骨,也没再管了,瞧着天色不早,便转身回承恩殿,只待亥时去找十三。
  她慢慢往回走着,天色暗成了鸦青色,瞧着又要下雪了。
  养心殿的炉火烧得正旺,萧则坐在榻上,静默不语。良久,他才掀开眼皮,视线落到手中的一根凤钗上,轻轻晃了晃。
  那凤钗整体呈金色,凤头的正中镶着两颗极小的月光石,两股尾羽雕刻得根根分明,垂下几络细细的链子。
  他垂着眸光,眼神慢慢变得悠远。
  若她喜欢钱财地位,这凤钗便是他现在所能给的最贵重的承诺。
  他将手收回,冷冷地开口:“替朕更衣。”
  一旁伺候的德喜应了一声:“是。”不多时,便提了好几声衣袍,问道,“陛下今日喜穿哪身?”
  见萧则没说话,他又体贴地指着玄黑色的常服道:“陛下,这件如何?”
  “太简单了。”
  “这件白色的?”
  “太弱气。”
  “红色如何?”
  “太张扬。”
  德喜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下也纳闷,陛下平日里对这些穿着并不在意,今儿破天荒地挑剔起来了。
  他不敢怠慢,又问道:“那您瞧这件金色如何?”
  萧则皱了皱眉,似乎没有一件满意的。他懒得看了,抬了抬手:“拿龙袍。”
  德喜松了一口气,为他去提龙袍。
  而站在屋内的萧则偏过头,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自己。他眯了眯眼,缓缓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秋水剪瞳,却无端端生着寒意。银白面具顺着俊挺的鼻梁滑下,左脸上暗红色的花纹仍旧清晰。
  他挑着眉尾,忽地轻笑了一声。
  待会儿她看到,定是会吓得不轻。以往趁他落难,使唤他倒是顺手,今日他倒是想瞧瞧她吓破胆子的模样。
  他垂了垂眉眼,指腹摩挲着手里的凤钗,故作冷硬地别过脸。
  不过,她既心悦于他,给她一个名分也不是不可。
  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铜镜里那张脸,暗红色的花纹遍布在左侧。
  他忽地开口: “朕难看么?”
  提着龙袍过来的德喜眼皮一跳,转而镇定下来,为他更衣:“陛下说笑了,您是天人之姿,这般样貌,任哪个女子瞧了都会心驰神往的。”
  萧则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撒谎。”
  德喜浑身一僵,不敢说话。
  萧则却没有再说什么,将龙袍穿好,又瞟了一眼铜镜,将面具戴上,理好袖子上的褶皱,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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