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若是换种想法,在南乡时候,养着一家人的,难道不是刘颐而是刘盼吗?若是刘盼没有做这个皇帝,而刘颐继续做了自己的守灶女,这种情况若无意外,便会继续那么十年、二十年……将刘颐刘盼性别倒置,刘颐又何尝不是养家糊口的儿子,刘盼又何尝不是被儿子辛勤奉养的母亲呢?
这般的例子,在民间绝不少见。然而孝子奉养母亲,便会被举孝廉、被官员推荐;贫女养活一家人,却只能担个悍女名头,终生不嫁……女娲娘娘造了男女,男女却又有什么分别?凭什么男子便可以任意占尽便宜,女子便要默默承担、委屈自己?
青杳不服,而她……亦是不服!
……可是拂煦,又是个什么意思呢?若说青杳是为了施展胸中抱负才投靠了她,一心一意地为她打算,拂煦却是个阉人,受了腐刑,不算男人、却也不算女人,他所为的,却又是什么呢?
总不会同青杳一样……也不会是真心为了她。
刘颐心中升腾起危机来,暗暗记下,预备在下次见面时悄悄提醒了阿父,免得阿父栽进什么陷阱里去。
☆、第四十八章
那日去了前朝,所幸并未添上什么症候。刘颐身体又向来强|健,青杳精心服侍之下,没过几日便好了起来。太医诊过,言说不必再吃药,也可稍稍吹吹风。刘颉听说了,立即欢喜前来,非闹着要和阿姐一处不可。
刘颐也有些想阿弟了,便有意纵了纵他。自打刘颉出生以来,便未曾离开过她半步,如今却多日未见,怎能不想?便难得溺爱了他一次,任着他叽叽喳喳地在耳边聒噪,又跳又闹、没个形象地玩耍。
刘颉见阿姐态度宽容,却开始有些蹬鼻子上脸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背书,一会儿却又趴在刘颐身边学小狗叫、揪着她的辫子不松手。刘颐一扬眉,他就赶紧跑开;可是一放松了神情,他又会立刻跑回来,腆着脸儿叫阿姐。
刘颐被他骚扰得烦不胜烦,终于伸手把他扯了过来,拧着耳朵叫他念书。刘颉对阿姐又敬又怕,此时只好老实下来,乖乖地用软糯的声音读着书。
他一边读着,刘颐一边认着字。没过多久便发现,这些扭扭曲曲的图案其实是有规律的,读音、含义亦有相同之处……认真看了几时,她便微微懂了些。又兼天生记性好,刘颉念一个字,她便能用心记住一个字,一个时辰下来,居然也认了半篇□□所编的《千字文》。
若不是听着阿弟喉咙有些哑,刘颐心疼了,这一上午认齐一千个字,也是使得的。只是书上那些话都文绉绉的,看得人似懂非懂,刘颐左想又想,还是要找个师父来才是。
她以为自己天资已足够驽钝,谁知青杳与一众宫女在旁伺候者,已是为她的速度感到骇然了。这等的好记性与聪慧,简直是闻所未闻,以妖孽来称这对姐弟,恐怕亦是嫌不够的。听说他们同父异母,那天资定然是传自陛下的了。可是众人打听多时、青杳又在刘盼身边当差过一段时间,怎么就没发现他有这份本事呢?
想来想去,只能归于老天厚爱。学习刻苦、又天赋超群之人,向来是值得别人敬佩的。一众宫人悄悄传开,对刘颐姐弟也服侍得更加用心了。
谁能够保证,她们如今所服侍的不是又一位镇国公主与景皇帝呢?
姐弟二人和乐融融之余,刘颐也没有放松了对前朝的关注。那日青杳虽真说动了她,可她对权势地位本身并不感兴趣,在乎的唯有骨肉亲人。吴川战事关乎着她一家人的安危,又岂能不多注目?
青杳毕竟身为女子,又能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察言观色的能耐十分出众,更兼心思细腻,对刘颐虽说不上了解十分,八分却也是有了的。她自然清楚刘颐心里自有主意,不是平白便能被人说动了的,更清楚她对家人的在意,是以并不急着继续说服,也没有将她的动作联想到其他地方。
拂煦却不同。他与刘颐不过数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秉性,更是一厢情愿地拿着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刘颐,如今见她关心前朝政事,恰以为她是听进了自己的话,野心开始萌动,更是无有不在旁襄助的。是以刘颐虽处在深宫之中,前朝消息却总能源源不断地送到手中来,令她不必出门半步,便能将某些事情了熟于心。
这当中最引她注意的,却就是那位在朝上踊跃发言了的徐自达,徐太仆大人了。
徐自达虽做过几件蠢事,可是能以二十岁的年纪跃居都统之位,本身的智计武功自然也是有的。右迁太仆之位后,他着实是清静了几年,却没有就此将谋略武艺放下,反而像是忽然开了窍一般,连对上逢迎都摸得到窍门了。虽然名声不算很好,人缘也只是一般,却难得一样入了皇帝的眼,日后视图上顺风顺水,自不必说了。
他却并不只打算靠着皇帝的赏识起步,而是真心向往战场。那日并着田丞相几人,扯着刘盼“恳谈”到了半夜,一张老实脸下竟口压莲花,硬生生将刘盼说得转了念头,同意了撤回此前的糊涂命令,并暂调了十万虎贲军任他处置,将对吴川的战役事项全面交给了他。几位大人回过味来后,纷纷表示相信徐太仆的水准、并愿意鼎力相助,于是君臣言谈半夜,皆大欢喜,争吵了许久的事情也终于得到了解决。
次日朝会上宣布此事时,倒是也引来了不少反对之声。然而刘盼正在立威之时,哪儿听得了别人的反对?不容置疑地敲定了此事,当场便让徐自达领了虎符去了。
徐自达也的确很有能耐。元都与新季相隔不远,界内五十里处却刚好有着一条河流,天然形成了一道险堑。遭遇了吴川王叛军的那一万南川虎贲,虽然个个骁勇善战、凶悍非常,可是让一万人去对付二十万,尽管后者有所夸大,却也不是什么特别现实的事情。吴川王手下的能臣谋士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南川虎贲尽管厉害,血战了几个时辰,却也只是堪堪拖住了他们的步伐,残部整结后,便与闻讯赶来的兄弟军团们换了防,退到了玉华川后暂行歇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可谓是被虎贲军们奉行得淋漓尽致。虎贲为天子亲军,忠君爱国无可指摘,行|事上却有着自己的风格,一牵扯到行军打仗,甭管是皇帝还是太上皇,说的话都不如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军管用。刘盼前头虽下了几道指令,却只是被接旨的将领们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之后该做什么的,还是去做什么。遭遇了吴川军的这一支虎贲,便是一边派人八百里加急地送战报去元都,一边又派人十万火急地四处求援。仅仅一个晚上过去,护卫中川的数支虎贲便聚集在了一起,天不亮便渡了河,悄悄在吴川军面前安营扎寨。
吴川王好歹准备了数十年,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虽然不及虎贲军精悍,没有见过多少血,却也实在算得上一股力量了。以十万对两万,从晌午到傍晚,没能够取得什么压倒性的胜利,吴川王也并不气馁——这种情况还在预料之中,早在发兵之前,一重谋士便定了计策,约定若是打得元都措手不及如何,若是遭遇了虎贲军又如何如何。双方虽都损失了一些战力,却都是在抱着试探的态度不温不火地打,否则虎贲军若是誓死将他们拖住,这十万“精锐”少说也要去掉个五万;然而若是吴川王拼着损失也要渡河进入元都,恐怕即便只剩下了五万军队,也足以在内应的帮助下,将精锐未及回护的元都攻破了。
吴川王的自信,还来自于另一个不可说的方面——他毕竟是刘氏子孙,自幼秉承□□庭训,“读史以明智”,自然晓得那合纵连横的办法,知道造反的事业需徐徐图谋,更明白有些事情需要隐忍与积累。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好名声、放在暗地里的密谋外,他手里还握着一重底牌,是只有一些心腹才隐约明白的——他早已与周遭的藩王打好了关系,举兵之前便已约定利益十数年,只待反旗挂起,便会相继出兵。
虎贲作为天子之师,自然骁勇善战。若是让他们集结到了一起,吴川王的军队自然只有溃败的道理——然而吴川王造反,要的便是向天下人揭露新天子的无用,鼓动藩王们起了心思。他一个人固然无法对抗天子,可是加上藩王们的力量呢?
吴川王心里满是得意。几十年的谋划,父子两代的精心准备,吴川王的探子早已密布了全国,元都之中亦有内应……他相信,同他一般在元都扎下力量的藩王并不在少数;他更自信,自己搜罗的能人异士能够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别人心甘情愿地为他驱使……无论阴谋与明谋,胜利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哪怕会费些功夫,他为谋大事已忍耐了那么些年,难道如今还不能再忍忍么?
他算盘打得十分响亮,却将事情想得太过美好了些——他自以为计划完美无缺,却从未想过,若是自己的计划出了意外,哪怕只有一环的失误,所有谋划也会霎时变成镜花水月,全盘落空。
而次日早晨睁眼时所接到的探报,才仅仅是令他领会到这一点的开始。
“南川军变成了北山军?”吴川王不禁失声道,“你说什么?可看清了?”
下面将领战战兢兢地道:“末将也险些以为是瞧错了,特地派了探马出去,又上了攻城车,亲眼瞧见那营地上飘的旗帜,正是山岳型状,却无川流湖泊……那营中走动兵士的服色,恍惚间也瞧着像是斑驳绿色,并不是深沉蓝色……”
吴川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半晌不曾说话。南川、北山原是个称呼,若论作战的能力,却是不分伯仲的,都是北荒战场上实打实地见过血的汉子,于吴川王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近在枕边的敌营一夜间换了数万的兵卒,他们却毫无所知,甚至只能等对方第二天换下旗帜后才发觉了端倪……这不但是挑衅、嘲弄,还是赤|裸裸的示威!
能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更换布防,就能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进行突袭,夺取他的项上人头!吴川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深觉自己不能够小看这些天子亲军。他赶忙召来亲信商量对策,又调集了能人异士保护自己的安危。此时他却有些后悔,表现自己与士卒生死与共、对皇位志在必得大有办法,何必一定要亲身上阵,以身犯险呢?
后悔却也只能后悔,这世上毕竟没什么后悔药可吃。打好精神后,吴川王迅速与亲信们商量了对策,收拾好行营、整结好大军,与对方严阵以待。
北山军却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不但没有列队待战,反倒摆出了一副轻松安闲的模样,施施然地在营前挖着拒马,不紧不慢地运着土方。到了中午,更是有炊烟袅袅升起,丝毫没有要出战的迹象。
吴川王等待了半日,早已饥肠辘辘,虽看着对方作战态度十分消极惫懒,却不敢大意,只怕他们有什么阴谋,故意要示弱于自己,好拿住机会来个重击。他派了斥候探马出去,每半个时辰便要来报上一次,深恐这些虎贲军耍什么阴谋。然而直等到傍晚,士兵们大多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北山军却依然毫倾巢而出的征兆,只是又开始做饭果腹了。几口大锅架在了营前,也不知道是煮了些什么,香味远飘十里,十分诱人。
吴川王不得不命令大军就地驻扎,埋锅造饭,以安抚躁动的军心。他自己与一班谋士却总是莫名地感到焦躁,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又根本无从应对。
在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吴川王才勉强入睡。然而他刚刚闭眼,还未入梦多久,一声惊慌的大喊便进了耳朵:
“王爷,大事不妙了!那南川军……那南川军打过来了!”
☆、第四十九章
吴川王乍听奏报,不禁心中诧异,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他身边随侍的异士忙道:“胡说什么!怎么是南川军?那边驻扎着的,难道不是北山军么?”
报信的小卒惊慌失措地道:“是南川军袭营了!……穿着南川军的服色,打着南川军的旗帜!一口的南方口音……”
吴川王大惊失色,睡意顿时不翼而飞。他从榻上翻身坐起,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南川军怎会袭营?他们什么时候又换了布防?来者……”
正说着,他却忽然发现了不对。若是真有袭营之事,为何耳中闻不到喊打喊杀声音,全然是一片寂静!
恰在此时,那报信小卒忽而抬起头来,乱发遮掩下,一张涂着黑灰、狭长凤眸却亮如鬼魅的脸撞入了吴川王眼中。他扯开唇角,粲然一笑,吴川王只觉腹间一凉,低头看时,一把造型古怪的兵器已然插|进了他肥硕的腹中。
紧随着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剧痛与亲信迟来的厉喝:“王爷小心!……”
吴川王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很快,他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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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自达快马加鞭,连夜从元都赶到了军中。他去时,刚好遇上了南川、北山二军悄悄渡河换防。恰好这一支北山的都统与他相熟,两人便入了帐中,秉烛夜谈起来。
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浴血拼杀过的人,二人对近在枕畔的敌军夷然不惧,反倒镇定自若地话起了家常。那北山军常都统一开口便取笑道:“旧日里总见恁得罪人,只说在京里头闲上两年,给皇帝养养马儿,总该乖了点。没想到恁乖是乖了,却有点精明过头了!如今竟是连皇帝老儿都蒙得住了?陛下倒是怎么肯让你出来的呢?”
徐自达苦笑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亏的是瑶川那女人不在,我才敢对陛下请缨。当初不过是为了沈大哥一句话,心心念念地要照拂她,谁知那女人心眼儿那么小,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上了朝堂以后,却又说出那种话来……”
常都统嗤笑道:“还不知她与先帝是什么关系呢!都没放在心上的一件事,只恁一人当了真了。恁管她,她过得可比俺们滋润多了!那女的向来很有手腕,封了夫人以后,在朝堂上更是混得风生水起,莫说先帝没有公主妹子,便是有,也得被她团团比下去了!……”
言谈之中,他们却都对对方的打算有了底子,又都彼此不太认同。徐自达的想法便是要佯败一次,将吴川军引至周遭最近的县城玉华县外,暗中与闻讯赶来的十万虎贲相约好,包抄了吴川王的军队。常都统却以为南川军已与吴川王交锋过一次,虽未胜利,却也未尝败绩,主力更是被保存得很好,尚有一战之力。如今又换了北山军驻防,吴川王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相信他们是佯败?
徐自达行|事大胆,常都统却为人谨慎。两人争执之下,竟是都抛弃了自己原有的观点,反倒商议出一个新的观点来。布防已然换好,吴川王又不是聋子瞎子,不可能察觉不到服色旗帜的不同,可若是他一觉醒来,发现枕畔敌军竟悄无声息地换了布防,一定会如临大敌,做出反应来。然而要让他主动搦战,却也不怎么可能。吴川王隐忍筹谋了数十年,自然忍耐功夫极佳,也会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他身边谋臣将士又从未上过战场,对连年征战的虎贲军只有警惕畏惧的道理,又怎么可能会撺掇吴川王主动出击呢?
是以他们判断,吴川王定然会严阵以待,密切地注意他们的动静,却不会实际做出什么动作来。
然而上头如此,下头却未必也如此。那些普通军官士卒,未尝领会过虎贲军的厉害,即使昨日有过交锋,双方却也都留了余手,存的是试探的心思。这心思上头将领懂,虎贲军的每一个小卒也懂,然而吴川王那杂牌子军队,恐怕并不是人人都懂。他们听过了虎贲军的名头,真正交手却发现对方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厉害,结果会是什么?必然轻敌!
如此,一套好策略便可以轻易拿出了。徐自达传令命相继集结的虎贲军都驻扎在玉华川后,待得命令方可渡河;自己则留在营内,与常都统一起导演了一出好戏。吴川王一日未见攻击,便一日都心神不宁;然而他手下那些兵卒,却会起轻慢懈怠之心。只待入夜时分,便是包饺子袭营的时候。
耐心等到入夜,徐自达便放出信号来,让玉华川边驻扎的十几万虎贲渡江。玉华川说是“川”,其实不过一条小河,只是水深了些罢了。虎贲们轻车熟路地架桥渡川,动作整齐有序,短短时间内便集结了大半。徐自达正要命人出击,却忽然见吴川军营中起了骚|动,火把亮起,不由惊疑起来,以为对方已知道了己方的算计。
然而那骚|动却仿佛只是小范围的,并未扩及到全营。徐自达正在观望之时,手下探马忽然来报:“报——!大将军,营外来了个吴川兵,手里还提着个人头,言说是来投诚的!”
徐自达顿时讶然,与常都统对视一眼,沉声传令道:“押他进来。”
片刻之后,几名膀大腰圆的北山虎贲围着一名个子瘦高、穿着吴川军服色的小卒,相继走了进来。
小卒年纪似乎并不大,面黄肌瘦的样子,一头枯发随意地挽起,人如竹竿一般高瘦,一身兵服也便显得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空荡荡如面袋般。脸上抹了灶灰,黑黑的看不清五官,一双眼睛狭长,在火光下显得极为明亮。
他气势极为内敛,像是没有什么存在感,左手上提着的包裹却截然相反——青布的包裹已被鲜血濡|湿浸透,不时有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端的是引人侧目。
徐自达不禁问道:“你是何人?”
小卒微微一笑,开口道:“吴川人。”
徐自达与常都统交换了一个眼神,常都统按住了腰间长剑,横眉怒目地道:“恁来这里治啥子?手里拿的又是啥?”
小卒丝毫也没有为他的态度所惊吓,泰然自若地蹲下|身,将包裹放在了地上,徐徐解开:“带着吴川叛逆的人头来,自然是为投诚的。”
——青布散落在地,当中一颗圆睁双目的人头骇然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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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盼很是坐卧不宁了两天,日日心神不安地在太极殿里处理政事。他于读书上是十分聪慧的,虽然变通稍差,可是熟悉流程以后,按着成例去处理政事还是不成问题的。
初时他还是很依赖先帝留下的人马班子的,然而没过几日,瑶川夫人便告了病,在家休养,不肯再进宫帮忙;拂煦对朝臣关系十分熟悉,政务上却没什么天赋;原也想过女儿,可是刘颐偏偏也病了……最后只有自己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适应了。
度过了前些时候的手忙脚乱与不知所措,刘盼论起朝政来,虽还说不上是游刃有余,可也有模有样起来。然而如今他却丝毫也不为自己的圣恩日隆而欣喜,也没有了去临幸美人的心思,满心里记挂的都是百里之外进行的战事。
元都虽是秦、汉国都,地势却实在算不上险峻。它地处平原,千里内无甚易守难攻的险关,唯有皇宫修得还算出奇,两面环山、一面靠水,只消闭紧了那扇正门,没有人做那个内应,便是打上个两三年,里面都守得住的。然而皇宫里向来没有存粮的传统,一应生活采集都由外面皇庄新鲜提供,若是真被人打了进来,恐怕宫里的余粮,还不够这些黄门宫女们吃上两天!
……几乎每过一刻,刘盼心底都会生出新的不安。然而他却并不清楚这些不安源自何处,就好似有个鬼魅在他耳畔时时絮语:尔非真命天子,尔无皇帝良德,这皇帝的位子只不过是教你坐上两日,迟早是要还的……
原本被刘徐氏娇|态所挑起的温存又因这而须臾散去。只要叛乱一日未曾平息,刘盼便一日还记得刘徐氏之前散布宫中的那些个谣言——什么叫吴川王本是真命天子、而他只是截了胡?他刘盼既然被这文武百官共同推举做了皇帝,那便证明他才是这个真命天子!
他的这一腔心思并未被人得知,只有枕边侍奉的梅八子稍稍揣摩了一二。然而她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虽晓得刘盼如今心情不好,又对某些事情忌讳颇深,却不明白究竟为何如此。然而她在宫中多年,虽是有些小聪明,也很是有些野心,可是宫中最忌的好奇心,她却是万万也不敢有的——好奇得越多,便也死得越快,掖庭中多年来拖出去的尸首,还不足作前车之鉴么?
就在这坐立不安之间,前线的奏报却忽然传到了。传令使风尘仆仆地卷进元都,当值的中常侍连忙递了奏报,求见皇帝。不过片刻之间,从前线传来的最新消息便传到了所有应当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耳中——前线大捷!吴川王被摘了项上人头,叛军一众大小伪官皆已落网,因着俘虏太多、又都不在户籍之中,对吴川王忠诚甚笃,甚至还不得不提请了皇帝旨意,请求要不要就地坑杀。
自秦以来,因着对外连年征战用兵,本朝□□又十分鼓励养兵征战,还亲自编写了武安侯等人的传奇在民间传唱,上行下效,民风十分悍武。虽是十分注重儒道学说,但就连饱读诗书的田、马二位丞相,听到传闻后也不禁拍手称快,连忙换了朝服等待觐见。刘盼得到消息后,困意顿时不翼而飞,连鞋子也忘了穿,便兴高采烈地从寝殿中跑了出去,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碑被除,放眼望去尽是天高云阔……早朝时间方至,他便迫不及待地出现在了太极殿中,与同样得到消息的群臣匆匆毕过君臣礼仪,立刻就叙起了这件事情。
立国以来,大汉还未尝生过内乱。群臣之前虽认为吴川军不堪一击、定然胜不过天子麾下精锐虎贲,然而毕竟他们并未直面叛军,也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心中始终怀着忐忑之情。如今知道吴川军被大败,顿时大松了一口气,群情喜悦,纷纷对刘盼贺喜;同时也心内生出了一点骄傲,只觉得果然不愧是虎贲军,擒灭叛逆,不过是易如反掌!
刘盼得意之余,却也没忘了徐自达提请之事。待到贺喜之声渐渐淡去,便将此事提了出来:“……徐卿按名册所点,共点出七八万有名有姓的兵卒,却都不在户名簿上,想来是那叛贼积累多年的隐户……又言其人对吴川王多忠诚,听闻死讯后,麾下谋臣将领多有哀恸,更有触柱而死者,兵卒神色亦戚哀……因此奏闻,请求定夺。”
张常侍直白道:“何须奏闻?坑杀了事!”
太尉秦大人亦道:“既是对吴川王忠心耿耿,不妨便让这忠心带到地下去!否则岂不闻一则‘哀兵必胜’,若是有人利用了这支队伍,反过来又要冲击元都,此时忙乱的又究竟是谁呢?”
刘盼露出一副仁爱面孔,叹息道:“毕竟有八万条活生生的性命。”
“陛下仁德,”马丞相颤颤巍巍地道,“老臣却有一句话要劝告陛下——孔夫子曾曰,以德报怨,何以报直?陛下如今一时仁慈放过了他们,可是他们既无户籍、也无田地,只受吴川王供养着,若是轻轻放过,却是让他们各回自家,还是送上边关呢?”
这却是一个大问题。大汉地域广阔、人口富庶,年年都要有许多的新生儿,如今的田地尚不够分,要靠向外打仗掠夺土地,又哪儿有地域去安置这些叛军呢?忠诚既无法保证,便无法放得下心用他们去打仗;若是真留了下来,国库银子再多,难道又要拿闲钱去白养一群仇人?
如此说来,倒只好是坑杀了。刘盼便再无异议,将命令颁行下去。
刘颐于宫中知道此事时,已经是早朝散了以后了。太医说她身子表面看着强|健,其实底子十分虚弱,虽然伤寒已愈,却还要小心将养,是以除去昏迷的时候,这两日清醒以来,竟也没再有闻鸡而起的时候。刘颉倒是与以往不同,自从拜了师傅,日日都要闻鸡起舞,不管明白不明白意思,首先要将一篇文章摇头晃脑地背上百八十遍,再临上几幅字,既认了字,又学了文,端的是生活充实。换成旁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又十分聪明,无论布置多少任务,总都是当天完成,因而任务也越来越重,竟是被当做了个十多岁的孩子开始教了。
刘颐看着不像,总觉得阿弟虽将内容都记住了,可是不过照葫芦画瓢,学的都是别人的意思,自己则是一星半点都未曾明白,生生成了个书呆|子,正寻思着要找个时间同马、田二位丞相商量商量,便听说了前朝传来的这一消息。
传话进来的人正是刘颐身边新来的宫婢之一,春华。她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生得一副好相貌,天生一张笑盈盈的脸蛋儿,头发乌黑、皮肤雪白,身材虽有些丰满,却显得十分喜气,十分招人爱,也十分能入刘颐的眼。
青杳这回挑的宫婢,恰恰都是这一个类型的:聪明,漂亮,相貌瞧着老实有福气,不是那种会偷奸耍滑的,手脚十分的勤快。刘颐对旁的并不十分看重,却独独喜欢干净勤快的人,与这些宫女也是没两日便混了个熟,对她们的底细也都大抵心中有了熟。
然而老实又聪明的人中,也是有分机灵也不机灵的。春华便是其中较为机灵的一位,很会看人眼色,嘴又十分的甜,差她出去打探消息,正是一探一个准。她回来后,便坐在脚凳上剥橘子,一边剥着,一边笑着同刘颐说了:“……听说那徐太仆有着三头六臂,在战场上一招手,便是一道闪电劈下来呢!吴川军被吓得屁滚尿流,险些就投进玉华河里了……最后虽没成功,却也注定是要填了坑的。不然又哪儿有地方给他们容身呢?陛下与诸位大人仁慈,才决定给他们一条死路……”
刘颐听着总觉别扭,不由说道:“这些人也太可怜了些,以前不过是些百姓罢?”
“哪儿又是老实百姓呢?听说是吴川叛逆照着虎贲军的养法来的,悄悄销了户籍、撤了田地,撇到深山老林里去训练,每日里要诵上三十遍吴川王的名字,以示忠心。这可就是一块烫手山芋,若是真接过来了,可不得了呢!”春华撇撇嘴,娇憨道:“也亏得是我们虎贲军厉害,打得他们溃不成军,便是不想投降,也与投降无异了。只是这要埋十万人的大坑,却是有些难挖了,不知道选址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