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那会儿她问青胡子:“什么叫——世上再没有昆仑派?”
  青胡子说:“走着瞧吧,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要是不信,就出树林去看,看你那宝贝寒山是不是快被人打死了。”
  其实那时候寒山完全占着上风,真论剑法,灰衣剑魔在他身上讨不到半点的便宜。
  见婵九依旧满脸不信任,青胡子不怀好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后来,就发生了婵九冲出树林,指着灰衣剑魔高喊“杀死他”的一幕。
  婵九说完,总结说:“反正你也急不了,好好运功解毒吧。我自己就是妖,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只能信半句,昆仑派是剑仙第一大门派,怎么可能一天时间就没有了,就凭他那什么青六、白十一、赤十八?给你师父塞牙缝都不够!”
  寒山苦笑:“还称得上什么‘第一大’,剑仙在上次仙魔大战中惨胜,各门派都元气大伤,有些甚至全员战死。昆仑派上下加起来不过三十二人而已,除了师尊和我,未过二百五十年天劫的新弟子倒占了一多半。”
  婵九问:“哦?你们剑仙人已经这么少了?”
  寒山微点头:“昆仑派三十二人,弟子三十人,掌门一辈还剩两人,一位是我师尊玉清子,另一位是我师叔广清子,我提起过他,他其实只能算是半个人了。峨眉派十九人,弟子十八人,掌门为顽石师太,同辈的还有铜岩师太。但是两位师太在仙魔大战中都受了伤,据说铜岩师太伤得还很重。蓬莱派只剩七个人,将近二百年未通消息了,也不知道他们收了新弟子没有,蓬莱派的掌门明断上人在仙魔大战中战死,现在的掌门是明见上人。”
  他一边说,婵九一边掰着指头算:“这么说,这世上的剑仙一共还不到六十个人?”
  “还有些人算不得剑仙……”寒山想起了师叔广清子身边的哑巴。
  婵九开始觉得他们势单力薄了,这世上妖怪虽然也不多,但各山各洞各海各岛加起来好几万总是有的。可是又转念一想,人多有什么用,一盘散沙,人家一个打你们一百个。
  过了一会儿,她见寒山已经入定,于是不再说话。
  刺骨的寒风沿着空无遮拦的河道吹来,身上单薄的袍子抵挡不住,婵九连续打了几个冷颤。
  见寒山坐得挺稳,她便把膝上依旧乱糟糟的缚仙网放在一旁,跳上岸去,到树林里捡枯枝生火。
  树林中阴湿,前两天又下了场大雪,地上的枯枝都不太干,为了多找些干柴,她越走越远。
  走到一个空地处,她蹲着在雪下摸到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树,心想要是有把砍刀多好,把这棵树拖回去,足够生三天的火了。
  这时,她听到的熟悉的破空声,那是人剑合一,御剑飞行的声音。
  她扭头望向河边:“寒山?”
  可那不是寒山,破空声在她头顶上止歇,接着两个人掉了下来,扑通摔在枯叶堆上。
  婵九吓得连退好几步,躲在树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情况。
  掉下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似乎受了伤,正徒劳地支撑身体想站起来;女的脸色惨白,胸口插着一把剑,血迹殷然,怎么看都像……气绝多时了。
  婵九还是挺惧怕剑仙的,偷偷地想溜,那男的却开口问:“你……你……是谁?为……为什么……穿着我大师兄的……衣裳?”
  大师兄?婵九耳朵一竖:难道是寒山的师弟?
  她从树后探出半个头:“你们是昆仑派的?”
  男的顺了顺气,问:“你是……妖?我……我大师兄呢?”
  “你胳膊断了。”婵九指着他的断臂,那里血如泉涌,有些触目惊心。
  “没……事,”男的又问,“大……师兄呢?他还……活着么?”
  “ 在那边,活着呢。”婵九又指着那女的,“她死了。”
  “那是……红菱,我师姐,逃出……玉虚峰的时候……她还没有死。”男的吃力地说,“她还未……兵解过,死了……并不碍事,四十……四十九日后便会重入轮回,转世……为人了。”
  剑仙修炼,本来在二百五十年时就要兵解一次,投胎转世,换一个身体再重新上山。只有已经经历过兵解天劫,再次死亡后才会元神寂灭,永不入轮回了。
  “能否带我……去见大师兄?”
  婵九跑去扶住他:“你还是先包扎一下吧,你大师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看你倒快死了。”
  婵九把衣服下摆撕了一条,替他包扎止血。
  男的说:“多谢……但是没用、用了……我叫青芝。尊驾……怎么……”
  “婵九。”婵九干脆回答。
  她包好了青芝的断臂,想把他扶起来,青芝却惨叫着喊痛,站也站不住。婵九伸手一摸,只见他的后腰上也插着一把剑,只不过没有穿透。
  他身受重伤,还带着一个人从昆仑山逃出来,为的是见寒山一面。现在他距离寒山只有短短几步路,他却进气少出气多,再也无法行动了。
  婵九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双手绕过他的身体,握住剑柄,想把剑拔出来。
  ☆、第26章
  婵九见他瞳孔都散了,知道他大限将至,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你大师兄中了剑魔的毒,现在根本动不了。”
  “是……是么?”青芝苦笑,“师兄原……原来也未能幸免。我有几句……句话,求你带给……师兄。”
  婵九点头说好。
  青芝闭上眼,额头上凝聚起一点亮光,等他再次睁开眼,眼神清明许多,说话也流畅了。
  “请婵九师姐转告我师兄,昆仑剑仙派昨夜今晨已灭,灭我门派者乃东长白山、西贺兰山、西南大雪山,南乌蒙山等十一处山之剑魔,助纣为虐者为哀牢山、黄山、衡山等十三处山之妖魔。”
  “东海蓬莱派已在我昆仑派之前被灭,全派师兄弟无人生还,明见上人已死。”
  “剑魔和妖魔已经直指峨眉派,峨眉派灭门也不过在这一两日之内。派往峨眉派报信的师弟已经于半路被截杀,如果师兄能够行动,千万请奔赴峨眉派相助!也请师兄千万小心,不要糟了剑魔的毒手!”
  “还有!”青芝紧紧抓住婵九的手,“告诉大师兄,昆仑派有内奸!昆仑派有……”
  他本来就是将全身的精力集中到一点,才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讲到“有内奸”这句时,精气耗尽,他顿时就死去了。
  “喂!”婵九捧着他的头,“青芝!”
  青芝的头软软的垂了下来。
  婵九“哗”地出了一身冷汗:糟了糟了,昆仑山真的出事了,那只臭狼竟然没骗人!这可怎么办好?
  婵九拔出青芝背上的剑,将他放平,又拖了红菱的尸体和他并排放置,从地上捧起落叶将两人从头到脚盖好,接着又覆了一层雪。弄完之后她绕着转了两圈,觉得和周围看起来一样了,这才飞快地往河边跑去。
  “寒山!寒山!”她跳下河道,爬到大石头上,见寒山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头上密密匝匝全是汗水,关键是怎么喊都不理。
  她伸手去推寒山,没想到竟然像被火燎了一下,寒山身上烫得惊人。她担心再打搅会让寒山走火入魔,于是不敢再动,只是在边上乱转。
  大约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天都黑透了,寒山才缓缓吁了一口气,眼睫翕动。
  他刚睁开眼睛,触目就是婵九那张带点儿妖艳妩媚的小瓜子脸,靠得极近,几乎鼻子贴鼻子。他心都漏跳了一拍,下意识要脸红,见婵九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婵九说:“先说你怎么样?能动了?”
  寒山左右活动脖子,挥动胳膊,站起来跳了两下,说:“似乎不碍事,只是有些提不起气来,再过一夜就能完全恢复。”
  婵九说:“恐怕你没办法再等一夜了,你家出事儿了!”
  然后她就把红菱、青芝以及从青芝口中听来的话都说给寒山听。
  最初几分钟,寒山的反应很符合婵九的想象,她甚至担心他下一秒就要晕倒,或者跳起来万剑齐发把整个树林的树冠都削掉,或者把河里所有的石头一劈两半。
  但是这一阵子过后,寒山迅速平抑了情绪,脸上甚至带着一种骇人的冷静。
  他又恢复了婵九最初见到他的模样:面无表情的俊美男子——只是更可怕。
  “青芝和红菱呢?”他平直地问。
  “我带你去。”
  婵九把他带到了林中空地,拨开地上的雪和落叶。寒山掐了个“明”字诀,沉沉黑夜中,青芝和红菱失去了生气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他默默看了许久,捡起那两把被抛在一边的杀人剑,对婵九说:“我为他们挖个墓穴。”
  婵九说:“我也来。”
  两人花了大半夜时间挖墓,把青芝和红菱埋葬。他们没有树墓碑,也没有在墓穴上堆封土,而是把墓踩平踏实,铺上枯叶盖上雪,看起来和周围一模一样。
  婵九说起来讨厌伤感的情景,但见泥土渐渐掩盖了青芝清秀的下巴和红菱可爱的圆脸,还是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
  寒山说:“你不用哭,他们很快就会轮回转世,再次修仙,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青芝再过四五年,还能想起你是他前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他说得轻松,却刻意掩饰了再次修仙中极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接引人,即前世的师父。如果师父不在,无人接引,那转世的剑仙很可能会以凡人的身份过一辈子,接引人是无法替代的。
  师弟和师妹转世去了,师尊又去了哪里?青芝的遗言中并未提及他,老人家现在还安好么?
  寒山望着浓黑色阴郁的天空,轻轻问:“婵九,你看到青芝的剑没有?”
  青芝的剑?
  婵九想起青芝是驾剑来的,理应有一把剑。
  她跑到青芝落地的地方,在雪地里翻找,不多时便找到了一把长剑,通体青白色,剑柄上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灵芝。她把剑递给寒山,难过地说:“青芝死了,剑在也没什么用了。”
  “是啊……”寒山握剑,惨然说,“不过至少能用它来找我的剑。”
  剑仙之间是无法感应到对方的,因为剑仙入门的第一堂功课就是学会隐藏自己,包括隐藏气息和行踪。为了弥补这一点,同门师兄弟的剑之间能够互相感应,青芝之所以能够找到这儿,是因为他的佩剑感应到了寒山剑。
  但剑的感应没那么精确,寒山剑落在树林外的河里,青芝却摔进了树林。
  寒山深深地望对婵九,说:“我找到剑后就上昆仑山,你则回自己华山的洞里去。等我死后,与你的誓约自行解除,你的内丹便会回去,你从此就在洞里潜心修炼,千万不要再出来了。就现在,快走吧!”
  婵九咬着下唇,单脚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她虽然是妖,好歹还知道讲义气,此时走了,和落井下石有什么区别?可要去跳剑仙剑魔打架的刀山火海,又觉得不太敢……
  “要不我陪你去昆仑山吧?”她说。
  “胡说什么,快走。”寒山不看她。
  婵九还想说话,这时,一阵闷闷的雷声从地平线远程传来。
  她仰头望着天际。
  冬雷并不常见,尤其现在根本不是雨雪天气,更何况是晚上。雷声隆隆,连绵不绝,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要下雨了吗?”婵九支棱起耳朵。
  寒山摇了摇头,突然扔开了青芝的剑,纵声长笑,笑声中愤懑悲凉交织,把婵九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笑?”婵九简直担心他要疯了。
  寒山笑完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婵九喊道:“快跑!”
  “啊?”婵九说,“那个……我现在不想回去,我想帮你。能不能带我去……”
  “快跑啊!”寒山的表情从来没有那么严厉过,严厉到几乎有些骇人,“这不是下雨打雷,这是我的天劫!我的五百年天雷劫!”
  婵九吓得退了一步。
  寒山仰天大笑道:“哈哈老天,你可真是待我不薄啊!天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好吧好吧,既然你想,那就把我的元神收去吧!”
  “婵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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