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你是说,程蕴宁吗?”陆瑄反手握住袁钊钰的手腕,眼神却是越发温和,甚至眼底还有光芒越来越亮,“生于丙申年九月初七酉时三刻,自小由祖父抚养,三岁时被生母接走,染上天花却能大难不死,回至祖父身边,五岁时再次被生母接走,带着回了一次娘家后,不过两月,便因太过调皮撞翻了刚沏好的一锅热水,整张脸瞬时毁于一旦……”
  “之后祖父四处奔走,为她踏遍天涯寻找良药,程蕴宁则被生母关在后院,与世隔绝,绝望之下被顾德忠诱骗……最终庶女做妻,嫡女为妾,在一个破旧的农庄慢慢等死……”
  袁钊钰手上青筋渐渐虬起,刚毅的脸庞渐渐扭曲,甚至虎目中渐渐有泪意凝结,到得最后,更是连站都站不住似的:
  “景纯,这些事,你早就知道吗?”
  所以才会特意想了个理由把自己弄到顾德忠那个农庄上……
  “不早。”陆瑄摇摇头,扶着袁钊钰缓缓坐到台阶上。
  拿了个折子本是想让陆瑄赶紧回去议事的另一个阁老简直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那位被皇上盛赞过宛若谪仙人的陆阁老?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昨天上午我的人才把所有的事情调查清楚。所以这会儿,季同,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程蕴宁,我要让你堂堂正正的嫁给我为妻,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袁钊钰把头埋在胳膊里,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会儿也禁不住声噎气短:
  “……程蕴宁,程蕴宁,才是我的妹妹对不对?那明珠呢,袁明珠,又是谁?”
  “能是谁呢?”这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陆瑄这会儿自然有着一百二十个耐心,慢慢同他解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女孩儿,一个在袁家受尽万千宠爱,另一个却在程家被百般折磨,甚至明明是嫡女,竟要给出嫁的庶女做陪嫁媵妾……”
  袁钊钰再也听不下去,手用力的朝地上捶去,坚硬的青石板竟是应声断成两截: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现在再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钊钰双臂抱着头,原来人世间终有一些事,是自己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
  原来那个受尽折磨,不过而立便满头华发的女子才是自己的妹妹吗?
  袁家的掌上明珠啊,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却是被人一点点抽去生机,无声无息凋零在那样一个破败潦倒的所在……
  “当然有用。”陆瑄却是更紧的攥住袁钊钰的手腕,迫使他抬起泪意斑驳的一张脸,然后才一字一句道,“把程蕴宁接回去,让她回到,本就属于她的位置,然后,我要娶她。”
  无数次的徘徊在那小小的农庄外时,陆瑄都无比肯定的知道一点,这一生,他想娶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程蕴宁。
  甚至,只要她愿意,陆瑄愿意用所有程蕴宁能接受的方式把人娶到家里。
  可是不行,那是程蕴宁啊。那是表面看着认认真真无比努力的活着,其实却早已经心如死灰,对世间所有都提不起丝毫兴趣的程蕴宁——
  她可以做出这世间最美味的饭菜,却从来没有因为饭菜的甘美而露出过哪怕一丝的笑容;
  她还能调配出便是仙人也会为之倾倒的香料,却偏要放任自己如被随意丢弃的枯枝烂叶般渐渐发霉、腐朽……
  本以为这一世怕是只能守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她一日日的渐渐枯萎,却不料一年前祖母病亡时,却是终给自己找到了契机——
  当脸上的疤痕尽皆消去,程蕴宁,竟是有着一张和武安侯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脸庞。
  甚至一点点辨别的话,那张脸分明就是集合了武安侯夫妇两人所有的优点而成!
  一年啊,手下人足足调查了一年之久,终于让陆瑄一点点推断出所有的事情来——
  程蕴宁,根本不是曾经的七品小吏程庆轩的女儿,体内却是流淌着武安侯夫妇的血脉!
  得出这个结论,陆瑄一个人跑到祖母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夜……
  祖母地下有知,也能闭眼了吧?自己终究不会,只有一个人孤独的在世间行走,以后,会有一个真正的家人,陪在自己身边,直到终老……
  “景纯,晚了,太晚了啊……”袁钊钰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蕴宁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
  陆瑄蹙眉和袁钊钰泪眼相对,反应却是迟钝的紧——
  袁季同在说什么啊?明明声音很近,却又好像乱糟糟的,竟是怎么也听不分明的样子……
  好像是说蕴宁,蕴宁怎么了?
  以后她会打碎曾经所有虚假的、罪恶的,然后回到她该在的位置,她会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一段全新的生命,她会,等着自己把她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景纯……”
  “阁老吐血了……”
  “快,叫太医!”
  一朵又一朵暗红色的血花在陆瑄朱紫色的袍服上绽放,陆瑄却是一把推开袁钊钰,然后是飞奔过来试图阻拦的身前所有的人,开始是走,然后是快步疾跑,到最后,更是变成了飞奔……
  一开始还有侍卫上前,想要拉住陆瑄,却在一个个被摔飞出去后,又都站住了脚。
  眼瞧着曾经风仪无双的陆阁老袍袖纷飞,头发散乱,宛若疯子一般狂奔而去……
  一个月后,五品工部郎中程庆轩贪污江南河工银子,令得江南水患之下终成泽国一事查实,程家满门抄斩,其妻丁氏更因收受巨额贿赂怂恿程庆轩贪污而被处以凌迟极刑;
  消息传出,本已被收监的顾德忠和其妻程氏恐惧之下自缢而亡;
  两个月后,武安侯府嫡小姐袁明珠的夫君、靖国公方简参与庆王世子谋逆案事发,威名赫赫的方家一夕之间被查抄,皇上下旨,诛杀三族,方家男女三百余口被斩杀菜市口,血污横流,数日不干……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小陆就被俘虏一次了,可惜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盯梢
  陆景纯?原来眼前这朝气蓬勃俊美如谪仙的跳脱少年人,竟然是少年时的陆景纯吗?
  蕴宁盯着眼前这张脸,明明想要笑,却是渐渐湿润——
  眼前这人细看的话,还真是和前世那个总是一脸沧桑疲惫的陆瑄有些像呢……
  如果说前世,还有什么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也就是,陆瑄,陆景纯了这个名字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喝醉了酒的陆瑄出了栖霞山庄,却是任由马儿驮着,滚落在自己破旧的篱笆门前。
  直到听见马的嘶鸣,提着油灯出来,才发现了身着华服却整个人躺倒在泥水里的陆瑄。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再没想到,以后竟会不时见到,即便两人几乎从未交谈——
  好几回蕴宁独自在药地里忙活时,一抬头,总能瞧见陆轩手执酒壶的孤单身影,有限的几次对话,也不过是陆瑄为祖母求取药膳……
  直到容颜恢复后的那个雨夜,陆瑄再次骑着马星夜赶来,却是一头栽倒在蕴宁的房门外。
  当迟疑了很久的蕴宁打开门,却被那个脸色苍白、瞧着濒死似的男子一把抱住:
  “祖母,没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祖母吗?
  本以为除了对死亡的向往再不会有其他丝毫情绪的蕴宁,却在对着因祖母过世而无助绝望仿如孩子般的陆瑄时,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当初祖父离世时,自己也是这般恨不得立时跟着去了才好吧?
  自己脸已是将要好了,也终于能安安心心的去见祖父了,临离开时,还能安慰同样因失去亲人而悲苦的陆瑄,也算功德一桩了吧?
  竟是任凭陆瑄抱着,两人相偎依着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陆瑄如风一般再次离去时,蕴宁才意识到,脸上的幂离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早掉落一边……
  眼瞧着蕴宁的眼睛越来越亮,陆瑄提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下来——危机这是,解除了吗?应该不会被赶走了吧?
  转而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竟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呢。
  这般想着,偷偷看了眼蕴宁的眼睛,试探着把她手里的紫藤篮子接过去:
  “你那百草茶还有吗?能不能送我些?放心,”
  刚要说自己有酬劳,却被蕴宁打断:
  “你祖母,身体还好吧?”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祖母的离世,那么个大男人却是抖得和秋风中飘零的枯叶相仿……
  “好着呢。对了你那碟五彩缤纷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祖母一定会喜欢……”
  “也没什么绝招,金色的馒头是用倭瓜做的,先蒸熟再揉成面团……既是老太太吃,再加上些调理脾胃的草药汁吧……”
  “竟然都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真厉害!”
  竟是又缠着蕴宁足足说了个把时辰。到得最后出来时,除了紫藤篮子外,右手还多了个双耳白玉瓷钵,甚至胳膊上还挂了几个纸包……
  看到满面红光叮里咣当抱着不少东西过来的陆瑄,荆南和荆北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回来,忙不迭小跑着上前接住,却是吭哧了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
  “少爷,您是不是,是不是……”
  打劫了人家小姑娘?不然,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方才可是瞧得清楚,人家小姑娘根本不愿搭理自家少爷啊。甚至这会儿脚下,还躺着小姑娘的手下呢……
  瞥了眼角落里依旧昏睡的张元清,两人不免有些愧疚——男子汉大丈夫的,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胜之不武了?
  毕竟少爷的身手,他们可是清楚的,别说人一女孩子,就是他们东南西北一起上,都别想在少爷手底下走过百招……
  “胡说什么呢。”陆瑄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你们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吗?走了,咱们回家吧。早早的把事儿了了,明儿个我还得来种地呢。”
  正把一点儿药弹尽张元清鼻孔里的荆南手一哆嗦,好险没把所有的药都捣进张元清鼻子里——
  少爷说笑吧,这种地还有上瘾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药送进去的太多了,张元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却是旋即意识到不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恍惚的瞧着陆瑄三人:
  “喂,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不想一嗓子喊过去,眼前顿时一花,等回过神来,哪还有三个人的影子?
  自己这是睡糊涂了吧?
  张元清困惑的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却马上觉察到不对——
  之前明明是守在小姐的药田外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在桃园里呀?更甚者,脚下这么多桃核又是怎么回事?
  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确实是有人,闯进来过。
  陆瑄三人这会儿却是已然出了山庄。
  荆南牵过马匹,荆北则小心的捧了陆瑄交给他的东西,三人翻身上马。
  陆瑄却是忽的回头,视线正朝着不远处路口旁一棵大树。
  那树高可参天,树冠如擎天绿伞,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下面的土地,竟是一点缝隙也无。
  陆瑄一抖马缰,手里一枚桃核随即电射而出。
  随着三匹马荡起的烟尘,一个黑瘦的身影应声从树上落下,直到重重的摔落地上,那人才意识到什么,“嗷”的痛叫一声:
  “大,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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