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其实孟家落到这个地步,林可并不该负最大的责任。然而理智与情感常常难以统一。孟珙贪婪而愚蠢,但那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孟简不想恨他;谢中士背信弃义、落井下石, 但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 孟简也不愿恨他;至于谢雁城和孟昶青, 那些人太过高高在上, 是需要仰视的人物,孟简不敢恨他们。
  于是当孟简想发泄心中烈火般蔓延的愤怒时,面前就只剩下一个人——林可。
  岳山让他逃跑, 但逃亡意味着他将失去统领公子这一身份,从此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流民,在乱世这个烂泥潭中如一条狗般挣扎求生。孟简宁死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不过在死之前, 他要让林可这个卑鄙小人品尝到同他一样的痛苦与耻辱。
  不管林可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孟简已经决定, 要在半刻钟后将这两个女人全都杀死。他给予对方希望,就是为了在最后亲手将希望掐灭在对方的眼前,耍弄林可让他心情愉快, 唯一遗憾的是,他无法杀死林可, 将仇人一起拖下阴曹地府。
  林可感受到那股沸腾的杀意, 她神色冰冷, 一言不发地扫视周围的环境, 随即转过头,望着孟简开口说道:“我与孟家没有深仇大恨,对付孟家,只不过是为了利益。我们之间有妥协的可能。”
  “孟家已经走上了绝路。”
  林可没有举棋不定,没有左右为难,没有痛苦,没有哀求,这让孟简非常不满。他的怒意又涨了几分,冷笑着说道:“我不相信你。如果你想拖延时间,那就最好想个更让人信服的办法。”
  “空口无凭。但我能拿出相应的诚意。”
  林可不为所动,语调依然沉稳:“我今天与谢大人会面,他送我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上司。”
  孟简眯了下眼睛,随即仰头哈哈大笑,不屑道:“花言巧语,除非你把账本交给我,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那你应该相信我。”
  林可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什么东西,又飞快地放了回去。速度很快,孟简只来得及看到一闪而过的蓝色书角。
  “账本在你身上?”
  这发展出乎意料,孟简吃了一惊,心中却本能地涌起怀疑与抗拒。
  其中必然有什么阴谋诡计,账本一定是假的。
  不,即便账本是真的,那又怎么样?谢雁城与密卫已经达成了和议,孟家注定成为牺牲品,证据其实已经无关紧要,没有账本,密卫大可以制造证据,甚至于直接栽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孟简不会就这样傻傻地落入陷阱,但就在这时,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林可将他当成傻瓜,而他完全可以顺势装成傻瓜,让对方放松警惕。初次见面的冲突中,他在岳叔的劝说下决定避其锋芒,但在孟简看来,继续对峙下去其实胜负难料。他是将门子弟,从未放松过对骑射武功的练习,而林可不过是个凭借运气骤升高位的小人,或许射术不错,但短兵相接,赢得一定会是他。
  杀两个女人对他来说远远不够,只有林可的性命,才能真正洗刷他心中的怨恨与耻辱。
  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孟简道:“很好,我看到了一点诚意,把账本给我,然后我们才能谈论下一步。”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身边那几个密卫武功太高,我不希望他们接近我三十步之内。别拖延时间,你亲自过来,现在。”
  林可皱了下眉。
  如果时间充足,她可以想办法让密卫从孟府绑几个人过来,与孟简交换人质。但此时此刻,她无法充分动员和利用密卫与谢家的势力。半刻钟时间,数十步之内,她唯有依靠自己。
  “好。”
  冒险无可避免,林可同意了孟简的建议,向前迈了一步。
  “别过来!”谢明雨忍不住尖叫出声:“林大哥,太危险了,你不要为了我和阿双向孟简退让!”
  “费什么话,臭婊.子。”
  孟简加重手上的力道,立刻就让谢明雨说不出话来。蔡双瞪大了眼睛,扑过去想要拉开孟简掐着谢明雨脖子的手,不仅没能成功,自己的脖颈上也多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别动她们。”
  林可压住怒气,寒声说道:“你还想要账本吗?”
  孟简脸色狰狞地望着林可,片刻之后,却忽然笑起来:“当然。只要她们别再乱动,我就不会动她们。”
  不能兑现的威胁没有意义。林可因此不再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往前走去。
  她靠得越近,孟简心中的杀意就越是旺盛。他数着步子,脑海中已经想到要如何出招,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连续的变故让孟家少爷迅速地成长起来,他一直具有这种特质,如果这次能够逃出生天,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可怕的敌手。
  但孟简已经决定把命丢在这里。就在林可贴近,伸手拿出那本账本的一刹那,他出手了。
  第一步,他将两个女人推向林可,这于他是无用的累赘,却可以在关键时刻遮挡林可的视线,令她措手不及。
  第二步,他压下马步,弓身贴在谢明雨的身后,进一步拉近自己与林可的距离,同时将女人当作自己的盾牌,防止林可在千钧一刻的时候反击。
  第三步,也是最后的一步,他将挥出致命的一刀,收割敌人的性命。
  但那一击受到了出乎意料的阻隔。
  林可顺势接过谢明雨和蔡双,见到孟简的攻势时已然无法阻拦,只能背过身,以自己的身体保护那两个女人。计划如此顺利,孟简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毫不犹豫地想要将尖刀扎入对方敞开的后背。可刀刃被挡住了,没能如愿破开血肉,反而不堪重负地崩开了一个口子。
  怎么会这样?
  孟简心头闪过一丝疑惑。他将视线转向打斗中掉落在地上的账本,发现蓝色的书皮上,赫然是《墨辩》两个字。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弄不明白。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正如孟简所料,账本只是个幌子。
  然而这个陷阱本来就是为了让他看穿而存在,林可希望孟简能因此轻视自己,从而放下戒心。
  一个人被杀意遮住眼睛的时候,是很难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猎物的。
  孟简无法抵挡杀死林可的诱惑,同时自以为看穿了账本后若隐若现的阴谋,于是打算借机行事。他本不该让任何人接近自己,但他太过贪婪,又太过自大,从而如林可所愿放松了警惕,甚至在最后关头推开谢明雨和蔡双,轻率地放弃了手中唯一的筹码,由此踏上死路。
  林可身上穿着孟昶青交给她的软甲,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必杀的一刀。情势便再也不可能逆转,密卫们趁机冲了上来。孟简瞪大眼睛,往后迈了一步,忽然想起那天林可惊艳的一箭,或许那就是不详的预兆——
  思维就此中断。
  孟简的喉间绽出一朵血花,他仰面倒下,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鲜血缓缓淌下,在他的身下积聚成一大滩的血池,然后一点点干涸。
  如此死去,孟简心中仍有许多疑惑与不甘,但不会有人在意。孟家大厦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昔日的孟家少爷,如今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生死在天水城中溅不起半点水花。
  “阿可。”
  谢中奇抢出门来,几步跑到林可面前,着急道:“你没事吧,可受伤了?”
  “衣服里有软甲。”
  林可放开谢明雨和蔡双,转过身看向谢中奇,笑了笑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谢中奇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你这回也太冒险了。”
  “就是啊!”
  谢明雨眼眶发红,抓着林可的衣袖,自责地说道:“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跟阿双都不愿再活下去。”
  “……嗯。”
  林可动作一僵,迟疑片刻后忽然生硬地拨开她的手,垂下眼帘,开口问道:“孟简一个人,怎么能单枪匹马闯进谢府,抓到你们两个?”
  谢明雨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我们看你今天迟迟不归,心中忧虑,所以…………”
  “是我的主意。”
  蔡双忽然打断谢明雨的话:“是我拉谢姐姐到门口来等你的。谢大哥,对不起,我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想到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林可看了她们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终于下定决心,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是密卫,今后会碰到许多比此事更惊险百倍的情形,到那个时候,我不希望身边再有两个像你们这般的累赘。否则总有一天,我定会被你们两个害死。所以我希望,从今天起你们俩能离我远一点,就是要死,也别死在我的跟前。”
  此话一出,谢明雨和蔡双二人全都愣住了。谢明雨首先反应过来,颤声说道:“林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林可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这辈子我只喜欢过穆三娘一个人,若非顾及大哥的情面,我早就与你实话实说,这些天你赖在我身边,成天叽叽喳喳,只叫我觉得厌烦。我不愿说这些伤人的话,你又何必要硬逼我将话说出口。”
  这些话如刀子一般扎进谢明雨的胸口。
  谢明雨脸色发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林可。片刻后,她捂着脸转身跑入府中,几个丫鬟追了上去。蔡双却仍呆呆地站在原地。
  “林大哥,怎么了。”蔡双喃喃问道:“你要赶我们走吗?”
  “五天之后,我会离开天水。”林可道:“至于你和谢明雨,留在这里也好,跟随樊夫人回老家也罢,都同我无关。”
  蔡双不死心地问道:“那谢公子和徐姐姐呢?”
  “他们会跟我一起,但你不行。”林可回答:“你于我没有任何价值,却给我带来数不尽的麻烦。阿双,我厌倦了,不想再带着一个无用的累赘。跟在谢明雨身边吧,樊夫人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这对你对我,都会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蔡双痴痴地望着她,声音小到近乎自言自语:“可是林大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她微微颤抖,像是一片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黄叶,绝望而无助,视线却从未自林可身上转开,像是仍旧怀着一线希望,盼着先前不过是场梦,林可能如往常一般宽慰她、爱护她。
  林可却打定主意不再纠缠,只自顾自跟谢中奇交待了几句,就领着密卫转身离开。
  蔡双远远地望着林可的背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终于无比深切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将要永远失去林可,再也不能挽回。
  ☆、第51章 同路
  离开谢府,仍是深夜。
  幸而天水没有夜禁。天水河畔烟花丽景, 灯火辉煌, 仍有不少酒楼妓.家开门迎客。
  林可心中憋闷, 不想留在谢府, 也不想去见孟昶青。几个密卫已经回去复命,只留下几人在暗中保护她。她也懒得去管,索性随便找了家店坐下喝酒
  米酒度数虽低, 喝多了却也还是有点上头。林可握着白瓷酒杯轻晃,百无聊赖地看着里面的酒水漾动, 半晌后突然说道:“明雨和阿双大概会恨我的。但我既然不能娶她们, 这么下去就只会拖累她们。长痛不如短痛,日子总能过下去的,过上五年十年,等她们儿女绕膝, 平安喜乐,只会觉得此刻的坚持太过可笑。姓孟的,你说是不是?”
  孟昶青从暗处走出来,被叫破行迹也不在意, 取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在林可前面随意地坐下,笑着问道:“你后悔了?谢明雨也就罢了, 那位蔡姑娘却是可以留在身边的, 当个幌子也好。”
  林可抬头, 皱眉看向他:“那天之后, 阿双的态度转变得太明显了。你是不是对她说过什么?”
  “她很聪明,同时也很固执。”孟昶青垂下眼帘,抿了口酒:“阿可,你逼她太紧,连我都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林可听出弦外之意,却仍然不信:“阿双身世凄苦,心思稍重些也很正常。可她从无坏心,绝不至于做出什么伤人伤己的事来。”
  “半月前,她曾偷偷弄到一包□□。”
  孟昶青弯起唇角,淡淡说道:“今夜你不曾留宿谢府,倒是一件幸事。”
  林可沉默良久,开口坚持道:“半月前没用,现在她也不会用的。”
  “或许如此。”
  孟昶青摇了摇头,拿出一块腰牌放在桌上:“山北云阳卫所实授百户,告身已经下来了,再过几日,我会派人把告身帖子与官服一块交给你。”
  林可微愣,随即接过腰牌:“这官可够小的。”
  “一次升得太高,就太打眼了。”孟昶青笑道:“云阳可是个好地方,人少地多,有山有海。我花了许多时间整顿,承蒙当地缙绅襄助,拿到不少良田,不管带去多少人,吃饭绝不会是问题。”
  “我听说这年头卫所兵不堪重用,一个个都是兵油子。”
  林可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想必去云阳看过,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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