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凌晨四点左右,北苑府贡院的楼顶上一通鼓响,差役开始呼喝学子们排队检查入场。
  深秋的夜晚,一阵冷风袭来,有些要风度的人冻得只打哆嗦,周颐穿着临走前青竹给他找出的单袄,一派怡然自得。
  别人取暖靠抖,他取暖就是靠衣服啊,青竹还小子胆子虽小,话也多了些,但着实细心,很多周颐想不到的地方他都注意到了。
  大约五点左右,才轮到周颐。他带的东西实在太多,弄得检查东西的衙役检查了很久,这乡试的严格程度更加变态,带的饼子被他们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周颐吃的时候都不用咬,直接放进嘴里就行了。
  然后衣服啊,被套啊,简直就是一寸寸的在摸,他一个人占的时间比其他三个人的都多,弄得排在他后面的考生纷纷抱怨。
  周颐只当没听见,将东西又一一装回包裹里,没事人一样直接背着进了辕门。
  过了门口校责核对的那关后,在差役的引领下进了一间号舍,但让人欲哭无泪的是,他的号舍竟然就在“臭号”的不远处,臭号,即考生考试期间解决五谷轮回的地方,每场都要考三天两夜,总不可能一直憋着不上厕所吧。
  乡试和会试考场里的臭号那简直就是声名远播,凡是见识过的考生无不谈之色变,周颐暗想倒霉,但也只听别人说过臭号如何如何可怕,自己又没经历过,心底虽然有了一定的防备,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心想不就是厕所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后面的考试期间,他才知道自己这想法有多天真。
  他将东西放到号舍内,这才打量起来,整个号舍十分狭窄逼仄,上下两块木板交错放置,上面的木板当作答卷时的桌子,下面的木板当椅子,睡觉的时候也当床用。角落里还放了一个小碳炉,这是给考生做饭用的,还有几根蜡烛,用作考生夜间答题用。
  以后的两天三夜,吃喝拉撒全要在这间小小的号舍内解决。
  六点钟左右,考生全部进入了考场,辕门上锁,现在不管外面如何洪水滔天,时间不到,这辕门是不会打开的。
  紧接着监考官进场,乡试的规格比童生试高了好多截,有主考官两人,同考四人,提调一人,除此之外还有受卷,弥封,誊誉,对读,寻绰监门,搜检怀挟的官员们。
  开考时,由主考官示意鸣鼓,其他考官们各司其职,虽然规格比府试院试高了许多,但步骤还是那样,周颐也已经考了两次了,也算是老油条,便跟着按部就班的拿到了自己的试卷。
  然后开始公布考题。
  不管是童子试还是乡试甚至是会试,第一场都是重中之重,差役将糊着考题的木板举着经过各个考区,周颐快手快脚的将考题抄下来。
  这题量还好,也是一般的惯例,《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
  一直以来周颐的作息都很稳定,今天大半夜就起来了,又排了这么久的队,眼皮便有些打架。
  他将抄好的题小心翼翼的放好,然后从包裹里拿出青竹给他准备的被子和毡毯,枕头,铺在下面的木板上,打了一个呵欠,便躺进暖和的被子里歇息起来。
  虽说将考题发下后,只要你在三天两夜里将题答完了就行,至于你什么时间答题并没有要求。
  但刚刚进考场,所有考生都带着既激动又紧张的心情,谁会在这时候睡觉?周颐周围的考生见他这样,都不屑的撇了撇嘴,嗯,又一个还未战就先败的草包,他们不屑与之为伍。
  开考的时候,主考官会带着人围着考场巡视一圈,走到周颐的号舍前,主考连带巡考都齐齐顿了顿,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的时候,就这考生一人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着实另类。
  主考官笑了笑,这考生这时候还睡得着,就不知道是胸有沟壑还是破罐子破摔。
  一觉好眠,周颐睡醒了只觉神清气爽。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大亮,周颐估摸着大概在九点钟左右了。
  他揉了揉眼睛,揉出一坨眼屎,周颐将眼屎吹在地上,这一幕恰巧被对面的仁兄看见了,一脸的嫌恶,天啊天啊,这是哪里来的草包,行为简直粗俗不堪,枉读圣贤书!
  周颐见被人看见了,讪讪的笑了笑,他这行为确实有些不雅,但也没办法啊,这里又没有洗漱的地方,难道还要被眼屎糊着答题?
  周颐耸了耸肩,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紧接着又开始生火,将带来的饼子在炭火上烤制一番,就着热水吃下了他在乡试里的第一顿饭。
  这更惹得他周围的考生翻白眼了,不是睡就是吃,简直就是猪啊,这样的人是怎么考过童子试的?
  吃饱喝足后,周颐终于开始答题。
  题目出的并不偏,这几年在韩相如的超负荷训练和他自己刻苦攻读下,他对四书五经早已有了较深的理解。深度他有了,广度更不必说,没一会儿,就在脑子里打好了草稿,思索一番,觉得没有遗漏后,才开始在试卷上答题。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他已答好了一道四书题和一道五经题。
  揉了揉肩膀,正准备拿出东西烤热吃午餐的时候,隔壁扑哧一声,那声音简直如惊雷在耳,周颐整个身子都僵了。
  这是谁拉屎,怎么这么大的动静!!!
  周颐看了看手里的肉脯,瞬间没有了胃口,他甚至能想到刚刚拉出来的状态,定是如黄龙出谷……啊,不能想了,他快反胃了!
  周颐深吸一口气,谁知就是这一深深的呼吸,却差点让他吐出来,随着出恭的人越来越多,那味道自然越来越大,一开始周颐还没觉得,可是现在他这么一闻,那整个味道别提多算爽了!
  很多时候我们都有这样的感受,什么事情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一旦注意到了,那感觉就是成倍的放大。
  周颐即便放轻了呼吸,还是觉得那味道越来越大,这样下去不行,他连忙从被差役划开了的被子里找出两簇棉花塞进鼻子里。
  没关系,味道其实不大,都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不去想就好了……,不断的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到了后面,好像真的好了点。
  为了以防又冷不丁听见那要命的声音,他在耳朵里也塞了两坨棉花,闻不见,听不见,不去想,果然好了很多。
  周颐本打算每天一道四书,两道经义,从从容容的答题,现在却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臭号的威力太猛了,现在才第一天,就让他有些受不住,要是再等到第二天,第三天,那些排泄物堆积起来,威力岂不是成倍放大。
  别后面被臭晕过去了!
  这么一想,周颐便绷紧了心神答题,争取在前面的时间多答一些。
  周颐尽量做到不去想,不去听,只专注自己的考卷。
  到了晚上,他已经答完了两道四书,三道经义。
  乡试的题量总的来说不算大,学的好的,研究深的,只要破题快,文思泉涌起来,两天答完也不是稀奇事,但若是破题要扣着脑袋想半天,那三天两夜时间就确实有些紧了。
  等把题答完后,周颐从鼻子里拿出棉花。
  “呕……”一股味道扑鼻而来,周颐好悬没吐出来。
  他连忙又重新塞了两坨棉花进鼻子里,再一看他对面的老兄,一只手答题,一只手还在苦逼的捏着鼻子,脸上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
  周颐本想去出恭的,但用脚丫子想也知道里面的环境,作了几次心里建设,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只好憋着睡觉。
  谁到半夜的时候,肚子实在受不了,咕咕咕的开始叫起来。
  没办法,周颐只好起身,一副大无畏的样子走进了这个令所有考生避之不及的臭号。
  一进这臭号,周颐恨不得自戳双眼,只见里面放着一排排恭桶,有的已经堆满了,甚至流到了地上。
  周颐呕一声,两只脚自动想要转身往回跑,但肚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不得已,他找了一个里面量最小的恭桶解决了。
  全程都屏息着,直到提上裤子出了臭号才敢张开嘴呼吸。
  辕门一旦上锁,别说恭桶,一只蚊子都很难飞出去,这么多考生三天两夜的存货全部要发泄在臭号里,说是顶风臭八百里也不为过。
  周颐回了自己的号舍,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刚刚在臭号里看见的情景,不行,不行,不能想这些,想想蓝天白云碧水,还有那满山的枫叶……这么强迫自己想到别处,迷迷糊糊间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只觉得头晕脑胀。
  周颐心里一咯噔,莫非是那臭号里的东西已经化为了生化武器,将他毒到了?
  周颐用带的水抹了抹脸,才觉得清醒一点儿。
  坐着醒了一会儿,脑子终于不再那么懵了。周颐心里警觉,他快速将剩下的两道题拿出来,仔细斟酌着答起来。
  一直到中午,所有的题全部被他答完。
  虽然是赶着答得,可能细节方面有些未顾及到,但总体还是没有什么失误的,这么一想,周颐放宽了心,这样非人呆的环境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了。
  昨天吃了一顿早餐后,周颐再未吃任何东西,这时候他肚子虽然很饿,但一想到吃了东西又要进那臭号,便再也没有了食欲。
  仔细将考卷放好。
  周颐坐着开始闭目养神,顺便想自己的考卷有没有失误的地方。‘
  到了下午,跑臭号的人越来越多,毕竟是第二天了,有些考生一开始还憋着,可总不能憋两天,三天吧。
  “娘呀……”有考生在臭号门口惊叫。
  “不准喧哗,违者按作弊论处!”
  “呕……”考生们不喧哗了,但生理反应却忍不住,有人已经吐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直接将味道卷到了考舍这边,被一开始吐的人一带,好些离得近的也开始干呕。
  巡视的差役见怪不怪,历届都是如此,只要考生们不喧哗,管他吐不吐呢!
  周颐忍住不去想,但躲得了周围,却躲不了他对面的这位仁兄,周颐看着这位考生将脸颊憋得惨白,然后被周围的人一带,这位考生整个身子就开始蒙古症似的哆哆嗦嗦,然后嘴一哇,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周颐就在他对面,从头到尾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位考生衣服穿的是上好的绸缎,用的笔墨一看就是名品,在家里肯定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在臭号边上坐了两天,硬生生挨到现在还是晕了过去。
  有差役过来直接将人拖了出去,哎,乡试肯定完蛋了!
  不知是不是在这个环境里呆久了,周颐渐渐觉得自己竟然闻不到臭味了,肚子是饱是饥也没了感觉,只是脑子越来越混沌,眼睛都开始花了起来。
  周颐知道闻不见臭味不是那臭味消失了,而是嗅觉已经被同化了,呆在这么糟糕的环境里,又这么久没吃东西,脑子自然清醒不了。
  现在他庆幸自己在一开始精力还算饱满的时候就将题答完了,不然等到现在,这届的乡试只怕真的要玩儿完了!
  他不想吃东西,便将铺盖卷巴卷巴,将整个身子埋在里面睡起觉来,睡吧睡吧,等睡醒了考试就要结束了。
  只是脑子虽然混沌着,却毫无睡意,他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能听见周围人的动静,有惨叫着答串了题的,有想不出在号舍里撞墙的,砰砰砰,一声连着一声,周颐真担心他就这么撞死过去。
  四周的考生都在答题,秋夜里,贡院外面寂静无声,里面却被昏黄的蜡烛照的通透。
  周颐睁开眼睛,透过被子的细缝看见周围的啦烛光,昏黄中散发着光圈,温暖,安心,看着看着,周颐终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第三天下午,辕门终于开了。
  许多考生简直要喜极而泣,特别是坐在臭号旁边的考生,再不开门,这条命只怕也要丢在这里面了。
  几乎是瘫软着连滚带爬出了考场。
  “少爷,少爷……”周颐走出贡院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俗话说近墨者黑,他在臭号边呆了三天,在里面已经问不出臭味,可是现在到了外面吸了一口空气,才知道正常的空气是这么的清新。
  刚出辕门,青竹就在人群中跳着叫他,不断的挥手跑近。
  到了周颐面前,青竹脸色一变,忙捂着鼻子道:“少爷,你掉进粪桶里了,怎么这么臭。”
  周颐闻了闻,发现自己根本就闻不出,现在他也没心思和青竹说话,只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别说了,少爷我坐在臭号旁边了……”周颐无奈道。
  “啊……”青竹为了给周颐准备应考的东西,自然知道这臭号的威名,没想到这么倒霉的事尽然被自家少爷给碰见了,顿时心疼的不得了。
  “那少爷,你考的还行吗?”青竹问的小心翼翼。
  实在是很多人都说,要是分在了臭号旁边,除非有大毅力者,否则很难有人坚持着把试卷做完。
  “还行吧。”周颐虚弱的应了一句。
  青竹马上高兴起来,“我就知道少爷你能行!”见周颐一脸虚弱的样子,忙说道:“少爷,咱们赶快回去。”
  上了马车,回了毛老板的家里,毛老板特意在家里等着,周颐也只虚虚和他应付了几句,便由青竹搀着回了屋子。
  周颐说要洗澡,青竹便忙不停蹄的给他烧水,将水烧好后,青竹又去毛家厨房给他拿了热腾腾的饭菜。
  周颐洗完了澡,只觉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骤然一松,整个脑子也清醒过来。
  见到桌上的饭菜,也有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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