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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节

  侍女们都掩着口笑。
  竹生耐心的指导他该怎么抱孩子。那么软软的、热乎乎的一团抱在手肘间,贴在心口上, 七刀的心里涌动着不一样的情绪。
  一抬头, 竹生的脸庞与他近在咫尺。她眉睫低垂,看着他怀中的孩子。她的皮肤被夏末的阳光照得剔透,还能闻到她身上混着奶香尿臊的属于母亲的气味。这气味比她刚生产完那天还要浓烈, 还要好闻!
  七刀被这气息包围,觉得浑身都变得柔软无力。他怔怔望着竹生的面颊, 鬼使神差的便神过头去亲了一口。
  周围忽然静了一瞬,连竹生都怔了怔。
  紧跟着就是侍女们掩在袖中的嬉笑声。竹生也笑了。七刀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毛毛在这个时候适时的尿了,七刀的衣摆都湿了, 他抱着湿乎乎的小娃娃, 很是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侍女们的笑声更响了, 乳母也笑着过去从七刀怀里接过了小皇子。竹生笑着扯七刀的袖子。
  “走, 去换衣服。”她说。
  侍女们识趣的没有跟上。
  从殿门到内室,君王的常服和将军的官服掉落了一路。
  夏末的阳光穿透白色的窗纸, 侍女们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已经快要入秋,殿室内不再放置冰盆, 正午的阳光却将室内熏得热了起来。七刀汗流浃背。他觉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久没有碰过竹生了。
  竹生前所未有的柔软和温柔。她好像知道他心里暗涌的那些不满、不甘和不忿,她以她的柔软抚慰他。
  七刀放肆的做了许多以前只敢想不敢提的事,竹生都依了他。
  七刀数次登上极致,觉得身体和心里都空了。只有紧紧抱住竹生柔软的身体,才找回了充实感。
  竹生的肌肤仿佛会发光。她和七刀在榻上紧紧相拥。关于那些事,他们谁也没提。
  七刀觉得内心恢复了平静,那些不忿和不甘都变得波澜不惊,重新被压到了心底。唯有竹生的存在可以这样抚慰他的内心,他想,只要他能一直在她身边,就可以了。
  人生总是要有取舍,与和她在一起比起来,有些别的,便不那么重要了。
  七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竹生不在身边。七刀披衣起身,在殿外喊住了一个宫女,问竹生在哪里。
  小宫女不敢看赵将军结实的胸膛,脸红红的,引着七刀去了竹生平日起居的侧殿。侧殿亮如白昼,而且没有烟气。殿顶梁上悬着的,是只要吸收日华,便可以明亮好几天的晶灯。
  这珍贵的晶灯世间只有三盏,皆在竹君的手中。一盏在竹君处理公事的书房,一盏在竹君日常起居的寝宫侧殿,一盏被赏赐给了国相范伯常。
  据说有好几国的国主打听不出来这晶灯到底是何人献给竹君,只好悬赏千金求购。有商人以夜明珠磨成粉,制了假的晶灯卖个某个国主。国主在国宴上拿出来向外宾炫耀,孰料外宾中有人曾去盛日城朝见过竹君,有幸得见过真正的晶灯。
  国主成了别人的笑话,大怒要斩杀商人,商人却已经无影无踪。
  明亮的灯光下,竹生负手而立。她的背影身姿挺拔,与中午时分那个肌光如雪的柔软女人仿佛是两个人。
  七刀的脚步顿了顿。她除了是他的女人,还是他的君主。她能同时担任好这两个角色。
  七刀大步走过去,抱住了竹生的腰,亲了亲她的发顶。不知不觉,他就从当年的只到她胸口高,到现在高过她一头,低头能看到她的发顶。
  姐姐不知不觉……就变得如此娇小。
  竹生微微回头,七刀亲了亲她的眼睛。她拍拍扣在她腰间的他的手,转回头,继续看墙上的东西。
  七刀也抬头看向墙壁。巨大的大陆舆图挂在墙壁正中,以红线勾勒的地区,都是澎国的,都是竹生的。竹生割据了大陆三分之一多的面积,已经是毫无疑问的霸主。即便是这几十年以军事实力著称,令四邻俯首的尧国,也不及新立的澎国。
  澎国的崛起,突然,快速,势不可挡,却又稳扎稳打,根基并不虚浮。特别是现在澎国有了太子,宛如生出了根,深深扎进泥土里,不可撼动。
  七刀望着那舆图,都忍不住赞叹。怀中的女人,虽然柔软,依然令他敬畏。
  “在看什么?”他问。
  “那条线。”竹生示意。
  这块大陆不方不圆,实际上略狭长。许国基本上是在正中心的位置,或者说……半边山在大陆正中心的位置。竹生说的“那条线”是大陆一侧的一条海岸线。
  七刀看过无数次这张舆图,对大陆的形状和各国的分布早就了然于胸。那条海岸线他也看过了无数次。
  第一次看到还是当年他跟着竹生范深游历各国,范大先生拿出舆图来教导他们三个孩子辨认。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动刀多于动嘴。那时候范深算是那些人中对他最和善的一个,在他的面前,七刀比较敢说话。
  那时候他第一眼看到那条海岸线,便说了一句:“真直,像切的似的。”
  范大先生那时候还笑着说:“我幼时第一次看到舆图,也是这样说。”
  那时候的姐姐在干嘛呢?她好像就在一边站着。范大先生的说教她不爱听,但他讲的有些东西她还是会听一听。七刀那时候极其在意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偷眼看她,所以就看到她站在一旁,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看那张舆图,看那条线。
  那个时候竹生冷漠冷厉得让人又怕又爱。范大先生和蔼耐心得像个长辈。翎娘虽不爱理他,但若看见他喝生水,就会一把抢过,然后面无表情的拿凉开水给他。阿城夜里会给他掖被子,还会偷偷给他酒喝。
  什么时候,就都变了?
  竹生让他渐渐看不懂了。范伯常一心想隔绝他和她,甚至……和毛毛。范翎厉害不输其父,她对他倒是很温和,却还不如当初对他的冷淡来得真性情。杜城,……还是蠢笨如昔。
  而他自己呢?他长大了,成为了一个有价值的人。除了竹生他不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他自己就成了一个让别人惧怕的存在。
  这很好。他从小就一直梦想有这么一天。特别是当他睡在柴房里,无医无药,只能用清水清洗那些被虐打出来的伤口时,他就一直梦想有这样的一天。
  他看着那舆图,以为自己明白了竹生在看什么。他道:“你想要这天下?”
  他蹭蹭她的发顶,道:“我为你去取。”
  竹生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七刀的胸膛宽厚结实,靠起来很舒服。但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条海岸线上。
  作为一块大陆的边缘,那条海岸线……太直、太整齐了。活脱脱似一道剑痕。
  长天神君。
  被称作“神君”的男人啊……
  纵然竹生承认范深的一些观点,默许了范深的一些行为,但她还是不认同他想将七刀和毛毛分隔的想法。
  他说:“天家无父子。”
  竹生道:“这句话里的‘父’应该是我。”
  他说:“自古外戚,不得不防。他尤甚于外戚。”
  竹生道:“有我在一天,他就不足为患。”
  他说:“太子迟早要继承你的一切,你还能活得比他更久不成!”
  这一次竹生沉默了许久,才回到:“或许能。”
  范伯常终于哑口无言。
  范深一直致力于神化竹生。在民间,有许多关于竹生的宛如神话般的故事流传。范深的努力得到的是葫芦形的结果。
  这葫芦中间的细腰,是中层的官员和广大的有些见识的读书人。对这种神化君主的言论,他们不会明面上反驳,却微笑不语。那微笑中自是带着“我懂,玩政治嘛。”的心领神会。
  这葫芦的两头,一头是普通的懵懂无知的百姓,他们听风就是雨,见到座庙就进去拜一拜;另一头是澎国最上层的官员,这些人是有幸追随在竹生身边,见过,听过,与她并肩而战过。这两个天差地别,最底层和最顶层的群体,全都相信这神话。
  前者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后者却是因为知道足够多。
  范深当属所有人中知道最多的。哦……或许还要除去赵敛之这个人,赵敛之毕竟是竹生的枕边人,他或许还比他知道的更多一些。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深知……竹生并非常人。他甚至觉得,竹生可能不是凡人。
  这不是他和她头一次谈及她的寿命了。他想问,她真能活那么久吗?为什么?
  但他还是没问。他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如若那样,我担心的许多事都都不存在了。”
  竹生道:“是啊。所以你放松些吧。”
  她看着他,眼中有很多怜惜。
  “你年纪大了,多注意身体。”她说,“别太操劳了。今年,好好的做场寿吧。别信那些谣传,我没有不喜欢别人做寿。”
  范深大竹生二十一岁,他今年是五十整寿。
  当年相遇,他三十有四,正是男子壮年,身边有贤妻娇女相伴。而后便是人生巨变,若不是竹生,他一家怕已经黄泉相聚。
  三十四岁的壮年男子,遇到了十三岁的孤身少女,抛开肉身皮囊,是两个成熟灵魂的风云际会,从此雷动天下,像一道霹雳照亮了混沌世间,令这大陆为之震颤。
  可岁月不饶人。竹生悄悄以丹药调理他的身体,他一直很健康,文弱书生,这些年却从没生过病。可他终究老了,两鬓染霜,皱纹爬上眼角。
  纵然竹生觉得那些皱纹让他的眼睛更加迷人,也有种时间自指缝间流失无法抓住的失落与惶恐。
  她和他都看着对方的眼睛,都在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她和他都明白那种失落与惶恐是怎么回事。
  年近而立的竹生,依旧绿鬓如云,眼角不曾有皱纹。分明,翎娘的眼角,早早就有了细纹。
  竹生就像她说的那样,会比他们活得都久,或许,会送走他们所有人。
  第130章 130
  因为竹生的坚持, 七刀得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毛毛相处。
  他亲眼看着毛毛吹气般的鼓起来, 看着他软软坐起,看着他手脚并用的在木质地板上爬,从他手里爬到竹生手里, 再从竹生手里爬回他手里。
  后来,毛毛开始蹒跚学步。
  后来, 毛毛开始能叫“母母”和“父父”。
  再后来, 毛毛能清晰的叫“母皇”和“父亲”。
  而陪伴毛毛的时候,竹生总是穿得很简单,耳边头上, 不簪钗环,全然家居模样。
  后来七刀回想起来, 那段回忆虽然被许多东西压在最心底,却一直像一颗珍珠,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那两年没有战争, 七刀也并不着急。竹生和范深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他们需要时间让澎国休养生息,更加强大。而竹君的脚步, 不会就止步于此。澎国的将领们都这样相信。别国的君主们也这样相信。大家都在等, 在观望。
  澎国太子两岁的时候,太子生父赵锋, 拜骠骑大将军,授虎符,再一次领兵出征。
  刀锋所指, 诸国战战。
  大军开拔的时候,太子小朋友被打扮得簇然一新,牵着亲娘的手,一起去为亲爹送行。
  七刀身上锃亮的甲片吸引了毛毛,他张开小手要爹爹抱。于是大家都看到了太子殿下坐在大将军的马上,舒服的靠在大将军的怀里,快乐的揪着马儿的鬃毛,一直到十里长亭。竹君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她的唇角甚至还微微上翘。
  范丞相只是淡淡的看着,维持着他一贯的风仪,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及至送行的一行人回到宫里,女官们领走了毛毛,范深的目中才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竹生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是孩子的父亲。”
  她说:“除非他作出会危害毛毛或者会对毛毛造成恶劣影响的事情,否则,我不会隔断父子人伦。就算你一时把他们隔断,等毛毛长大了,依然会天然的想亲近父亲,这是人的天性。”
  竹生有竹生的固执,她一旦决定了,便是范深也很难改变她。这十多年,他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范深感到异样的是……竹生,非常懂孩子。
  范深做过父亲,现在已经是祖父辈,更不要说他做过师长。他自然是懂孩子的。但竹生,不过是一个新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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