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5
再见到高丽棠的时候,审讯室外间看守的人员将门推开,陈燃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高丽棠现在比起之前见到她的时候,看起来憔悴多了,形容也消瘦了不少。看来这段日子,她过得并不好。但她坐在审讯室椅子上的时候,那种面对警察的敌视心态还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于那落在桌子上的手指,都在惨白的光线下,骨节凸起,微微颤抖着。
陈燃忽视她那一脸的毫不掩饰的不满以及丝毫不愿意配合的态度,拉开椅子坐下。陈燃随手将十指交握着放在桌子上,和这看似随意的动作产生比对的,是她犹如剑戟一般挺直的背脊,这让她的姿态很大程度上,要高于高丽棠,从而形成压倒性的气势。
陈燃看着她,半晌问道,“有句话从上次送你回家的时候就想问你了,你好像很怕我?”陈燃顿了顿,补充道,“或者应该说,你好像害怕警察?”
也许有两点,一是那个幕后对她造成威胁的人,确实和警方有关。这第二嘛,就是当时苏燚提到的——对立面。
虽然按照大多数的社会主义宣传主流来看,警察这一职务,多半都是和正义、肝胆、忠诚相挂钩,但实际上,不管是哪个职业,总会有那么一点背阴面的存在,毕竟像是收钱办取保候审,或者徇法贪污这样的事情,干的人也不少。
不然真当每年系统上报的那么多黑框框的照片还真的都是为了祖国献身了吗?
反正陈燃不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高到这样的地步。
过了好几秒,高丽棠才不善地吐出几个字,“你们又找我来干什么?!”
她没回答刚刚陈燃的问题。
陈燃并不想兜圈子,为了这档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睡一觉了,嗯……各种意义上的睡觉。
而且现在并不是在刑支,而是在她的特情队,虽然现在确实是早就过了自纠自查的年代,各部门审讯室都是市局纪委两头通,生怕有人搞事。但毕竟上头有人担着,只要不是威逼利诱,严刑逼供,那怎么问话,扯起来也都是讯问手法的意思,别的问题倒是都不大。
因此陈燃开门见山,一张脸孔冷漠疏离没有任何直观的情绪表达,她说,“我这边刚刚立了个案子,一起失踪案,想请你帮忙提供一点线索。”
高丽棠依旧是那副抗拒不配合的样子,她才想张口说什么,就被陈燃冷声打断了,“我话还没有说完,听着!”
高丽棠,“……”
“这个案子的失踪人口,名叫——林杨眉!”
——林杨眉。
这三个字在到达高丽棠的耳膜的时候,她几乎整个人下意识的瞳孔骤缩,那原本只是落在审讯桌上的手竟然瞬间抓着桌沿,变得痉挛起来,连带着她的身体也开始战栗,这完全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陈燃无视她这反应,只是依旧用着那冷淡地语调,无比清晰地叙述着,“我猜想,接下来无论我问什么,你大抵都是会装傻,或者是直接不承认。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犯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清楚……醒醒吧,按照现如今的侦查体系而言,口供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了,理化分析、现勘物证,统统往上一套,死鸭子嘴硬有个毛线的用?我知道,我说到这里,你应该又会想,反正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口中所谓的物证什么的,肯定早就找不到了对不对?!”
高丽棠粗重喘气,但是她眼底的神情明确地告诉陈燃,陈燃说得对,她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你知道吗?关于这件事,我可不止找上了你一个人。”陈燃上半身微微前倾,冷冷地注视着高丽棠躲闪的瞳孔,“那个和你一起哄骗林杨眉的人,也被我带过来了。”
高丽棠突然用力一推,似乎是想借此将陈燃推开,但是审讯室的桌子哪是那么容易被推动的?反而还因为此动作让她的指甲划过桌面,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刮檫声。
这动静听得单面玻璃后戴着耳机的汤波和郭慧慧都是下意识皱了皱眉。
但陈燃表情依旧如常,毫不留情地丢下足以摧毁高丽棠心理防线的筹码,“那个人叫曾泽,你觉得他会不会老老实实地招供?”
高丽棠瞳孔战栗,脑袋一直晃动着,好似完全不想听到陈燃的声音。
不过陈燃不可能不说,她突然换了一种语气,变得漫不经心起来,“他当然会招供,因为那傻逼是我弟弟!你猜他当时怎么说的?他说,姐,我什么都给你说,求求你救我,一定要想办法捞我。”事实上,曾泽不怎么叫她姐,说酸话揶揄人的时候,他倒是会故意喊上两声。这不过是常用的诈供手段罢了,如果陈燃的猜想真的是对的话。
高丽棠和曾泽的联系比对起来,假如林杨眉的失踪真的和他们有关系,那么当初的那起强/奸案,估计作用就是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了。
而在陈燃这句话落地瞬间,高丽棠整个人突然由战栗变得惊恐,她身体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她双手抱着头,拼命地摇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单面玻璃后,郭慧慧汤波对视一眼——猜对了。
郭慧慧不敢迟疑,立马联系招财,“你赶紧带人去把曾泽给绑了!”
陈燃绝对不可能会因为曾泽是自己的弟弟就放过他,不然也不可能会在审讯的时候把这一层关系给说出来了。正是因为知道没有徇私舞弊的可能性,所以才能这样毫不避讳。
“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陈燃看着高丽棠,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孔,“你只是害怕,你因为害怕,所以不敢说!因为你清楚的明白,那个女孩,她会遭遇到什么,所以你不敢说,你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欺骗别人,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高丽棠整个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尖声叫起来,双手拼命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我都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你们别问我!!!”
她这架势简直跟自残无疑,郭慧慧看得有些心惊肉跳,想询问陈燃需不需带人进去把高丽棠控住。
但陈燃面无表情,她甚至没有丝毫的同理心情绪流露出来,她看着高丽棠,无比清晰地说着,“所以,你从来不会在午夜梦回,看见她站在角落里注视着你吗?这个代替了你的女孩?你看不见她吗?”
这话好比利刃,无情击溃了高丽棠用来疯狂抵抗外界的壁垒,只一瞬间就让高丽棠瞳孔剧烈战栗,她停止了刚刚疯狂的挣扎,身子猛然僵直!
陈燃只依旧坐着,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双手十指交握着放在桌上,犹如一张好看的但是没有丝毫温度的落拓在石板上的雕刻画像一般,整个人都被审讯室惨白的台灯光源晕出了一层光怪陆离的白光,让人一眼望去,顿觉心神一凛。
整个审讯室陷入诡异的沉寂中,整整过了好几分钟,高丽棠才像是从浮游的状态找回神智,毫无预兆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泣哭嚎,“啊啊啊啊——凭什么,凭什么,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好好活着,为什么要找上我?!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折磨?!你们为什么要问我,你们……”
“所以林杨眉就活该受到折磨?!”陈燃冷厉地打断了她,每个字都像是重锤一般敲击在高丽棠的脑海深处,“你还不明白吗?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好好的活着。”
审讯室单面玻璃后,郭慧慧汤波都是下意识心脏一沉,只见审讯室里高丽棠眼底布满血丝,狠狠地瞪在陈燃那张漂亮但冷厉至极的脸孔上。与之相对的,是高丽棠那秀丽的脸蛋煞白无比,她神经质一般地笑起来,“呵呵……来不及了,你们救不了她了。不是我害的她,我压根没有害她,我只是……我只是送她过去……”她像是自我催眠般一遍遍喃喃重复,却突然开始崩溃嚎哭起来,“我没想害她的,他们答应过我,只要我找个人过去,他们就会放过我……我……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最后也会被放过的,我没想过害她,真的……我没有……”
他们?陈燃眉骨微微压紧了。
“他们是谁?”
“……”高丽棠看似面对着陈燃,其实视线是没有聚焦的,良久才好像反应过来一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人很多,我就认识几个人……”
“你认识谁?”
“谁?我认识谁?”高丽棠无意识地重复着,“他叫钟尚明,他带我认识了很多人,每次出去都会带我认识不同的人,呵呵呵呵……这个老东西,贱骨头……他拍我的视频,威胁我……让我帮他找人,不然就会把我公布出来,我能怎么办?要是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以后怎么办?”
陈燃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无声地出了口气,“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这一层关系陈燃早就预料到了,但是钟尚明早已经被自己给解决,而在此之后,高丽棠受到威胁,现在提起的却是钟尚明的名字,可问题是钟尚明已经对她无法构成威胁。而高丽棠现在的这番说辞,无非是想将那个幕后的推手给隐藏起来。也就是说,她还是不想说实话。更何况,她刚刚明明说了,你们救不了她了,后面又说什么以为他们会像她一样放过林杨眉,这简直前后矛盾,她明明就知道林杨眉会遭受到什么的。
“我都说了是钟……”
“钟尚明,你不知道他死了吗?难道那边的人没有给你说?”当初陈燃做事的时候,是把死亡证明安排好了的,所以关于这一点,她并不介意有人会去查,因为也查不出什么。
高丽棠猛然怔住。
陈燃呼了口气,“这样吧,这件事情呢,你的说辞太混乱,无法作为证明,我们这边也没有直接证据下逮捕令。你待会儿呢,常规去签个字就走吧。”陈燃站起身,“近段时间注意保持联络畅通,有什么需要可能会随时传唤你。”
高丽棠整个人脸色急剧变化,好似不敢相信陈燃说出来的话,整个人煞白的脸蛋瞬间变得铁青。
单面玻璃外,郭慧慧不由得簒了一把拳头,“队长你这招厉害啊!”
当然厉害,高丽棠现在还在包庇这个幕后的人,无疑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的势力如何,恐觉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但是陈燃现在这说法,无疑是在将她往绝路上推,都到了这个份上,刚刚陈燃无意透露的曾泽在自己的手上,那么高丽棠只要出了这个门,那还能安生吗?
果然,在陈燃抬腿动身的时候,高丽棠猛然急促呼气,“你别走,我说……我说,我都交代!”
陈燃目光闪动,继续坐下,由上而下地注视着她,语调平和地问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形成组织?”
高丽棠瘫在椅子里,半晌她抹了把眼睛,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我不太清楚……”可能是怕陈燃不相信她,她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我真的不清楚……我刚开始是被钟尚明带着的,我要不停地去逢源那些家伙,他一直威胁我,我真的受够这样的日子了……我……我那时候,明明……明明才十多岁啊……呜……”她哽噎起来。
记忆中所有模糊消远的景象都在此刻犹如潮水铺天盖地的奔涌而来,那些萦绕在周围的憧憧鬼影,狞笑着朝她靠拢,审讯室扭曲的白光渐渐扩大,直至吞没了整个视野——
“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了吗?”那个声音带着蛊惑的笑意,“那就做出改变,去找一个人,一个可以代替你的人,帮你重获新生。”
“找……找谁……”
“你看,我已经帮你挑好了,你只需要把她带过来就行。”
“我……我做不到,求求你,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求求你……”
“是啊,我就是在帮你啊,不然我可要送你过去了哦,你看……你喜欢这样吗?”
画面中,哭喊的少女被人架着身子,那些男人们朝她伸手,拉扯、抚摸、侵占……一遍又一遍,少女的尖声哭泣好似通过那屏幕传递过来,瞬间吞噬了她的所有感官。
高丽棠失声痛哭,整个人胸腔急促起伏,与记忆中那少女撕心裂肺的哀嚎渐渐重叠交错,在她的脑海一遍遍回荡,“我不想这么做的,我不想,我只是……我不想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只是想好好的活着,我有错吗?!为什么……”
哭声一声声回荡在陈燃的耳边,陈燃猛然吸了口气,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高丽棠的身边,强硬地抓过她的手,挑起她的下巴,拇指指腹却温柔的替她抹去那在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陈燃自高处俯视着这张由于惊惧而变得脆弱无比的脸蛋,“想活着没有错,只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凌驾他人的生命!”
——只是,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而法律也不过只是顺应这个时代给出的一个看似公平的框架,可笑的是,世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单面玻璃后,郭慧慧接了个电话,不由骤然色变,她没有丝毫犹豫,按着蓝牙耳机,“队长,不好了,曾泽跑了!”
审讯室内外所有人同时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