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申九妹(3)

  “丁兄听我一言,”吴相公一扫惊恐,笑道,“申九妹即刻便要大富大贵,丁兄可是杞人忧天了。”
  丁凡勒马停奔,诧道:“此话怎讲?”
  吴相公侃侃道来:“当今圣上喜爱木工,下诏今年所选秀女,必须有一技之能。那申九妹年方十八,人言姿容秀美、肤似玉雪,一手制伞之技冠绝古今,正在诏选之列。料想申九妹入宫后必获圣上恩宠,她身为民女之时所制十伞必定身价暴增,是以乍见‘光竹’,便生了贪念,得罪之处,万祈饶恕。”
  太师府观伞之会,吴相公等人本来安排好计划,先倚太师之势诱买,丁凡若拒,侍女便会送上药茶,待丁凡醒来,不但没了竹伞,也会成为盗伞获罪的狱中囚。哪知刚看了伞,计划尚未展开,丁凡便突然离去,他们只得火速知会各处城门守卫和衙门,哪知此人是个这般了得的练家子,连大名鼎鼎的捕头胡盛也拿他不住,自己还连人带马成了他的俘虏。
  丁凡喝道:“诏选申九妹之事当真?”吴相公拍胸道:“千真万确。”又道,“丁兄是条好汉,那‘光竹’果然不卖,便切不可再现人前,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若某一日丁兄要卖了,便来寻我,必为丁兄讨一个好价钱。”
  丁凡哼道:“你倒是个好人。”吴相公连连赔笑,突然身子一顿,五体投地,翘首见丁凡一人一骑眨眼远去,忙爬起来拍打尘土,寻路返回。
  风清凉无比,阳光洒下来,竹影摇动,绿意层叠,其浅如透明,其浓如翠玉,满目满心,明丽爽快……丁凡神思飘飘,仿佛见到那个画竹的少女,光影跃动于她的全身,映得她也如嫩叶般透明。这竹风也曾拂过她惬意自在的笑容,这竹浪也曾扬起她喜悦无羁的心绪,这竹的清鲜气息也曾供她呼吸,而这无边无际的竹海,终究不能留住一朵小小的浪花……
  丁凡驱马不停,连续多个日夜长途奔行,马累毙,人也困顿不堪。似这般急切地去寻一个未曾谋面之人,这是丁凡一生当中的头一回,然而,申九妹的面貌于他是陌生的,他却觉得,她熟悉得如他二十余年人生里自小相交的旧友,只要撑开“光竹”,他就能见到那一颗光明磊落的心灵。“风竹”的悲烈之气历历在目,只怕他来得迟了,那一株纤纤细竹已被恶风摧折……他终于赶到了蜀南竹海,这漫山遍野的绿哟,让他满心激动,又惴惴不安。他边走边打听,时近黄昏,才在竹海深处寻到申家伞坊。
  申家男女正在忙碌,或穿伞绞线,制版印花,切割伞纸,或裱糊烘烤,熬油幌伞。
  丁凡连问几声,才有一个老者过来,问道:“客官来订伞的?”
  丁凡道:“是啊,不过我只要申九妹亲手所制。”
  老者还没答话,旁边一个正在打伞坯的青年不快道:“咱们申家伞传了三代,又轻又结实,向来有名,九丫头闹了那么几把伞出来,倒弄得人人来问申九妹伞。你要她亲手做的,这就去皇宫找她要吧。”
  丁凡道:“申九妹已经应诏进宫了?是几时的事?哪天走的?”他的失望之情看得那青年愈加不快,使劲往地上唾了一口。
  老者道:“客官,咱家九妹选了秀女,七天前出了门子。”又向丁凡介绍伞具,丁凡已经听而不闻。
  离了申家伞坊,丁凡寻路下山。忘忧谷中濯泉而饮、捕鱼而食,眼望山顶明月,耳听涧边蛙虫,如能在此地此夜与友谈笑,哪怕一夕,亦能记一世。丁凡不知道自己为何湿了眼眶,突然从竹亭竹椅上跳起身来,踏着出谷的石板路飞奔而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丁凡决心在申九妹进宫的路上见她一面,同时心中暗作准备,倘若申九妹不愿进宫,他便倾己之力,还她自由。
  没有了马,他就沿着向北的官道飞跑,跑到天明,跑到中午,又跑到天黑……
  他累得胸腔里像在燃烧,像被撕裂,两条腿沉如负铅、酸如灌醋;渴了喝几口溪水,饿了吃一餐粗茶饭,困了睡一回露天觉;春雨如丝时无心玩赏,春花夹道处无暇观看……整整九夜八天,他用双腿,追上了运送秀女的车马队。他远远尾随,眼见车马进入驿馆,便投了附近客栈,洗沐更衣,用餐休息。案上镜里,他看到自己眼眶陷落,胡茬密如春草,也看到自己目光明亮,充满兴奋。
  这一夜,他睡得十分酣沉,早起后尾随车马队出城七八里,这才健步赶上。擒贼擒王,他以迅雷之势冲上前,一把揪住早先辨明的太监首领,将他拉下马来。
  变故突生,随队护卫围将上来,一时不敢动手。那太监又惊又怒,尖着嗓子乱叫乱骂。
  丁凡并不理睬,捉了他后颈拖拽至身侧,走向第一乘马车,伸手揭起车帷,向车中二女道:“冒犯了,二位姑娘请报上名来。”
  二女不知缘故,但见刘公公落入他手,尽感惊慌,丁凡又问一遍,一女才道:“奴家姓范,名春喜,会以纸叠成各种物件。”另一女依葫芦画瓢道:“奴家姓钟,名慧,能用木材削龙刻凤。”
  丁凡又挑开下一辆车的帷幕问询,车中二女一姓王一姓陈,第三辆车中二女都姓张,最末一辆车中只有一位年约十八九的女子,生得眉目如画、肌肤雪白,对着丁凡,安娴沉静,毫无慌张。
  丁凡忽然心跳加剧,胸口发热,问道:“请教姑娘高姓大名?”女子静静道:“小姓杨,闺名不便擅言。”
  丁凡道:“姑娘姓杨?”女子点头道:“川南叙永县杨家坪人氏。”
  丁凡放下车帷,向刘太监道:“我问你,蜀南竹海、会制竹伞的申九妹何在?”他紧张之际,手上劲力不觉大增,捏得刘太监颈骨欲断,哪还敢叫骂,哧哧道:“申、申九妹前……前天病……死了……”
  丁凡道:“申九妹前天病死了?”刘太监连声道:“死了,死了,也不知得的什么急病,就埋在来路上距此四五十里的安宁村东面儿。可惜了她花容月貌、妙手兰心,生生把个为嫔为妃的前程断送了……”
  刘太监发觉后颈上那只手完全松了,那一万斤力量如泥牛入海,再无影踪。他轻轻悄悄旁移试探,对方没有反应,他忙竭生平之勇,几步蹿将出去,闪入护卫身后,尖声大叫:“与咱家杀了这狂徒!”
  丁凡本能地晃身急避,还是有一枪扎进左臂,他一声厉吼,回过神来,便觉得满腔里疼痛、愤怒,如刀削火灼,难以承受……
  制伞的皮纸很薄,覆在画板上套色印花后,需要很轻柔很细心,才能将皮纸完好无损地揭下来,从申九妹记事以来就知道,揭坏的皮纸比制成的伞还多。
  申九妹六岁时完好揭下第一张皮纸后,基本上包揽了这项活计,伞坊里也几乎再没有一张废纸。倘若她能安心于这项活计,申家人该多么省心啊,但显然地,她年纪越长,就越不听话,一个小女孩子,胆子比兄姐们还大,又爱独行,常常满山瞎游荡,有时摔了跤,回来只看见衣服破损,却不闻她叫疼哭泣。
  九岁时,她认识了一个隐居山里的老画师,迷上了画画。家里人是决不许她在外过夜的,她就每天往返十多里山路去学画。老画师本是避烦才进的山,申九妹答应了决不说出学画之事,如此一来,她每天长时间外出就更显得不可理喻。父母打骂、长辈管教,申九妹咬着牙统统领受,完了依旧早出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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