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什么?”纪景同眨眨眼,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听她问:“……他去哪儿了?”
  船舱里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听对方自嘲似的嗤笑一声,垂着眼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纪景同抬眼看过来,对面的女子站得笔直,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神色有些复杂:“你们一点儿不一样,你应该知道吧。”
  ***
  百里泽遇见纪景同的时候,是在无人的山崖下。那时候他躺在溪边,断了三根骨头,已是两天没有吃饭。
  背着药篓的小大夫上山采药捡着了他,将他带回自己的药庐里,替他接上骨头,还下山给他买了只鸡回来熬了汤。
  那段时日,百里泽下不了床,便天天躺在药庐里,等着小大夫清早起来出门采药,晚上回来替他换药。他那段时间了无生意,叫他救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感激,不过小大夫性子看上去软软的,碰上救人治病倒很是执拗,放下话来:“你要不想活了也得等我治好了你再去死,否则叫我爹知道我见死不救,便是在地下也要托梦上来骂我。”
  百里泽觉得这小大夫有趣,便当真听话的在他药庐里躺了小半年。后来等他渐渐能够下地行走了,也不急着离开。纪景同见他似乎没了寻死的念头有些高兴,但高兴中又有些忧愁:“你打算在我这儿住到什么时候?”
  百里泽随口问他:“你要下山去了?”
  “那倒不是,”纪景同坐在院子里磨药,“我要等开年才回去,下山后我妹妹准备将家里旧的铺子重新开起来,我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备些药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一看便是对未来充满盼头的模样。
  百里泽与他不同,他既没有可去的地方,对将来也没什么打算。
  不过纪景同倒也不是真的想赶他走,有个人作伴对他来说倒没有那么寂寞,何况百里泽功夫不错,偶尔来了兴致会去附近猎些野味,晚上回来便可加餐。他有时也断断续续地同他讲起家里的事情,百里泽便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家里还有个妹妹和瞎眼的母亲,如今寄住在叔伯家里,正准备搬回长安去,将父亲留下来的药铺重新开起来。
  他还有个小时候订了亲的小姐,不过不知道人家还要不要他。每次说到这个,小大夫便颇为失落地垂下眼:“算算年纪她不定已经同别人成亲了。”
  百里泽便落井下石道:“不错,她若当真有你说得那样好,自然不会还等着你。”纪景同听了便挠挠脸:“这样也好,若她还未成亲倒是我耽误了她。”百里泽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又不高兴,嗤道:“既有婚约还嫁了旁人,这种女人也算不得好,再找一个便是了。”
  纪景同听了却不高兴地反驳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本也是……也是我一厢情愿,你不知道明乐的好,她……她和长安其他小姐不一样,便是我家道中落了,也还是同往日一样!”
  他倒是很少这么据理力争,百里泽不欲与他争辩,便扭过头不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只过了片刻,才听他结案陈词:“反正,你以后见过就知道了!”
  以后?百里泽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以后?
  后来,果真便没有了以后。那天傍晚,百里泽在山崖附近找到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只剩了半口气在。见了他还筋疲力尽地挤出一个笑来,哆哆嗦嗦地抬不起手将东西交给他。
  他手上是朵刚开的花,百里泽听他说起过,这大半年他在山上就是为了等这朵花开,好按着时辰采下来带回去给他娘治病。可惜医书上没说,这花不但少有,且附近多半会有黑蛇盘守着,叫采药人一时不备,便要丢了性命。
  百里泽黑着脸拿随身带着的小刀隔开了他腿上的伤口,放了一波毒血。纪景同却摇摇头:“毒早就入了心脉,不必费这个力气了……”他将手上拿命换来的药材交给他,目光已然是不大清明,说话也断续起来:“替我……送下山,别告诉……我娘……”
  百里泽咬着牙:“我家中药毒双绝,我带你下山,未必没有生机。”
  纪景同不知听见他的话没有,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太阳正要落下去,一如怀里这个年轻人的生命。百里泽眼看着他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在即将熄灭地时候,又听他喃喃道:“真想再回长安……”
  长安是什么样哪?
  在山上处理完纪景同的后事,百里泽坐在院里茫茫然地想起了他的话,忽然想去长安看看。
  这几年他去了许多地方,不知他的来处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但那一刻他忽然想,这个世上已没有人再等着百里泽回去了,但却还有人等着纪景同回去。
  “他大概会很高兴,”穿着旧衣半靠在软榻上的男子抬眼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年轻女子,唇角微微勾起,目光中一片柔和,“你还记得他。”
  来年若能去山上拜祭,可告诉他长安仍有故人在等着他的消息。
  明乐神色微动,正撞进他的目光里,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不自然来,扭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又问道:“外头追你的又是什么人?”
  提到刚发生不久的事情,百里泽的神情又冷了下来,眼中几分讥诮:“一群杂碎。”
  明乐听他话中掩不住的厌恶同戾气,不由又看他一眼:“他们想杀你?”她话里像有几分忧心,倒叫百里泽不由抬眼看了过来,心情好似明朗了些,便是语气也带了几分调侃:“不错,你此番可是惹了个大麻烦。”
  明乐淡淡道:“如何是我惹的麻烦,难道不是麻烦找上的我?”
  百里泽笑道:“你之前不叫明孺进来,还叫他带着你那侄子离开,可不就是怕他见了我,被我杀人灭口吗。你现在和我一同在这船上,怎么倒是不怕了?”
  明乐强作镇定,毫不闪避地望着他:“你要杀我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原该杀了你。”百里泽看着离他一臂远的女子,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明乐像是吓了一跳,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退了半步。眼前英俊的男人瞧着她的反应竟眯眼笑了起来,她自觉有些丢人,想要挣开却反叫他拉得更近了些。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来,替她缠在脖颈上,那里刚刚叫他割开了一道极细的口子,她还没来得及包扎,已经凝住了血,不过刚刚又裂开渗出了一点血珠。他手指轻触了一下她雪白的脖颈,半真半假地叹息道:“不过你我婚约在身,杀了你我岂非成了鳏夫?”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赶着周三写出来啦~
  本来想跟男主角说你看看人家这个进度,啧啧啧。但掐指一算百里小哥从开年到年末也快一年了,这么想来,我们谢敛也不丢人哈哈哈
  第119章 棠棣之华十八
  安知灵从茶楼下来的时候,谢敛正站在茶楼外的围墙边。他伸手替墙外垂杨下枣红色的马梳毛,一下下的心思却不在马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绕到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谢公子在这儿干什么?”谢敛回过头看她,却见她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一时有些恍惚。
  “你叫我什么?”他收回神思,顿了顿才问。
  安知灵却不大好意思地转开眼,清了清喉咙飞快地喊:“谢敛。”
  谢敛默默地瞧着她,倏忽笑了起来:“不叫表兄了?”
  “叫什么表兄,”安知灵理直气壮,目光却不自然地乱晃,“是不是我表兄,你自己不清楚吗?”她说完不等他再说什么,立即道:“接着去西市找明乐他们?”
  西市离这儿路远,若要过去还需去附近雇辆马车。安知灵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一步从树上解了缰绳:“就骑马过去,找我帮忙不给酬金也就罢了,要他一匹马又怎么了。”言语间颇有几分记恨的意思。
  谢敛沉默下来,他听钟游在外禀报说她到了的时候,就已预料到她会答应,但如今听她亲口说了,还是觉得有些涩然:“其实此事……”他抬头见她肃然站在他面前,一副“我倒要听听你究竟准备说些什么”的模样,顿时哑然,摇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从她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又伸手拉她上来。两人坐在马上一前一后,他轻轻抖了下缰绳,那马就缓缓地走起来。
  两人不赶时间,安知灵看着方向并不是往西市去的,但也不多问。谢敛随口道:“你笑什么?”
  “我哪有?”
  “你自己摸摸。”他松了一只手去抓她右手,放在她脸上。安知灵发现嘴角竟当真有些弧度,立即不自在地挣开他的手,还要说,“没有。”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声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碰见你的时候?”
  自然记得,她扮成一副小乞儿的模样坐在霍家堡的大门前,拦在马下,死皮赖脸地要他们捎着她一块去后门找人。安知灵故意道:“你那时候可打死不愿叫我跟你共骑一匹马。”
  哪有打死不愿叫她共骑,明明是她还和师兄一同在后面说他坏话。谢敛坐在她身后目不斜视,嘴上应道:“你现在打扮成那样,我也不叫你上马。”安知灵噎了一下,轻哼道:“你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被我骗了吗?就是因为你这个人傲得很,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说着又有些得意起来,“你后来回去是不是记恨我很久?”
  谢敛瞥见她神色,心中好笑,但还是顺着她道:“嗯。”他那时确实心高气傲,若说丝毫没有懊恼那是自欺欺人,否则也不会将她记了许久,一别两年又在雾江边一眼认出了她。
  安知灵听他承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鼻子:“我也不是故意骗你,我那时第一次离乡,心性不稳行事也偏激,若是重来一次或许不会如此。”她话到后来,言语间带了些怅然。
  谢敛听她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忍不住瞥她一眼,过了片刻才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哪次是故意骗的我?”
  安知灵闻言果然立即郑重其事地说明道:“自然哪次都不是故意骗你。”
  马上的青年好似冷哼一声:“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安知灵原以为他不准备再提此事,没想到他原来是要秋后算账,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瞠目结舌道:“自然……也有苦衷。”
  “什么苦衷?”
  “也是夜息的主意。”她微微一顿,“他觉得荒草乡既已封乡,我也再不是荒草乡的人,未免日后麻烦,倒不如将前尘尽数忘了。何况这样一来,大哥以为我忘了幼时许多事情,心中也能好受些。”
  谢敛沉默一会儿:“今日若不是钟礼,你便打算再没有安知灵这个人了?”他话语中的语气太沉重,一时叫安知灵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他缓了语气道:“在英国公府,你说我近来好像当真是你兄长,常将你当成孩子,同你说许多‘不’字,我后来回想确实如此。”
  安知灵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不由一愣,呐呐道:“我……”
  谢敛却打断她:“你若不是安知灵的话,我就会只将你当做明湛。”那时候明和要他再不提起安知灵,只当是他作为兄长的自私时,他长久沉默不语心中生起一片茫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若他成全了明和的私心,谁又来成全他的私心?
  “你可以不是安知灵,”他下意识收紧了手中的缰绳,将她环得更近了些。谢敛垂着眼,语气中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软弱之意,低声喃喃道,“但你别忘了那些事情。”
  安知灵一愣,舌尖上不知怎么也泛起了一阵涩意,她瞧不见身后人的神情,只觉一颗心像泡在水里,忽冷忽热的,酸软一片。她眨了眨眼睛,过了片刻才说道:“我离乡的时候,夜息曾问我要不要看看他的如是境,他说外公离世时最挂念我,我大概会想看一看,不过看了或许就要忘掉一些事情……”
  身后的人动作一僵,过了片刻才哑声道:“你没有?”
  安知灵迟疑了一下:“若是三年前,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为什么没有?”身后的人声音轻柔,像贴着她的耳廓,温柔地诱哄。
  “因为我不需要那些了。”马上的人声音清脆道,也像突然间便想通了什么,垂着眼勾嘴笑道,“我有别东西能叫我继续走下去了。”
  天空又稀稀疏疏地落起小雪来,沾到她的眼皮上,叫她睫毛轻颤了一下。街道上热闹起来,来往的行人都纷纷抬起头来看天。安知灵也仰着头,却忽然眼前一暗,才发觉是身后的人给她戴上了兜帽,又伸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挡住眼睛了。”她不满地小声嘟囔道。
  “嗯。”身后的人应了声,过了片刻又说,“别乱动。”
  那雪下了一会儿功夫,还没积起来便停了,这时候马也停了下来。谢敛翻身下马,安知灵扶着他也跳下来,环顾四周便发现二人来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巷子里头。
  这处十分僻静,四周没有街铺,眼前是座府宅,同这附近一般的寻常住处不大一样,但也十分低调。外头两座石狮子蹲守着,规模也不大,就像这府院一般安安静静的,像在这巷子里已经蹲守了十几年。
  大门锁着,安知灵站在台阶上,看同行的人变戏法似的从门沿上摸出一把钥匙,熟门熟路地插进落了锈的锁里,轻轻一转便将锁打开了,随即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他迈过台阶,还催促似的回过头看她一眼。安知灵心里对这地方到底是哪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也没追问,只跟着走了进去。
  大约是地段好,府院比她预想中还是小了很多,起码不是一个将军府该有的规格。里头草木茂盛,荒草萋萋,门户窗扉也破败了,显然许久不曾有人住过,倒是能够理解他为何能将钥匙就这么藏在门沿上,毕竟现如今这地方除了能叫流浪汉进来避雨也确实没什么东西好叫人惦记。
  谢敛很多年不曾回来过了,即便如此对这府里的一草一木依然丝毫不觉得陌生。他带着安知灵在这府里走了一圈,经过几个屋子的时候,偶尔会很简短地同她介绍:“这是我幼时的居所。”
  屋子里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丝毫看不出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安知灵还是很显郑重地推门进去,评价道:“你房间比我小时候住的还是大一些。”谢敛便轻笑一声,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这是我姐姐的住处。”“这是书房,我幼时在这儿开蒙。”“这棵树以前结果,不过我幼时顽皮,总等不到果子完全成熟就要爬树去摘。”……
  他二人这样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初时进来的院子。这地方大约没什么好多说的,但安知灵却记得。她与方旧酩一同被困在小凌霄时,误入过谢敛的幻境,就是在此处,他父亲的灵堂设在前厅,母亲一头撞死在棺木上,他与谢谨跪在雪地里……
  “怎么忽然想到带我来这儿?”安知灵故意松快着语气问道。
  “这是我的宅子。”谢敛说,他没有用家这个词,语气显得有些淡漠,“姐姐嫁进明家之后,将这宅子留给了我,所以这儿才算我在长安真正的住处。”
  但他从未回来住过。
  安知灵大概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等他往下说。谢敛顿了顿,才又解释道:“我想该叫你来看看。”
  “哦,”安知灵怔忪道,“你是准备搬回来吗?”
  谢敛默然,过了片刻才道:“你想住在哪儿?”
  面前的人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脸倏忽间便红起来,谢敛第一次见她说不出话,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安知灵有些恼,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像蓄了一池秋水,只将人看一眼,那水纹便如人心里的涟漪似的荡起来,又像早上那个讨了压岁钱的小姑娘,又娇又俏。谢敛忍不住伸手将她拉近了些,抱她在怀里:“这宅子本是姐姐留给我成亲用的,我日后大约总是住在山上的,但有时下山回来,你或许不想住在姐姐那里。”
  “那也是我自己家里。”安知灵将头埋在他肩膀上遮挡脸上的神情,一边恨声道。
  谢敛便无声地笑了笑,又说:“有几年我想将这里卖了。”
  “你舍不得?”
  安知灵感觉到他摇摇头,过了半晌才听他说:“我不敢住在这里。”她微微一顿,才问:“你怕什么?”
  这一回,他像是经过了长久的迟疑,才低声道:“怕梦见他们。”
  怕梦境太真,怕他们尚有遗恨……
  安知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反抱住他:“他们不在这儿。”察觉到怀里的人僵直了身子,她又将头凑近他脖颈摩挲了一下,闷声重复道:“他们不在这儿,我没看见他们。”
  谢敛松开了些力气,便立即见她抬着头看过来:“他们已经入轮回去啦。”她脸红红的,也不知是不是憋的,但还强撑着认真瞧着他看,小声道,“这儿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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