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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0节

  田录低下头,道:“那是学生听来的传闻,并非亲眼所见,不适合在公堂上乱说。”
  方运却道:“此言差矣。此传闻若对你毫无影响,你可不说,但若对你有影响,便涉及到你是否惧怕倪贤。本县且问,那传闻对你有何影响?”
  田录沉默许久,缓缓道:“听到那传闻后,学生更怕了。”
  “那你详说一下传闻。”方运说话的时候,看着倪括倪贤父子,两人很想辩解,却不敢张口。
  田录沉默片刻,道:“此事书院人尽皆知。倪贤偶遇一少女,甚喜其美貌,得知其为平民之女,便欲将其买入倪家作为丫鬟。丫鬟连妾都不如,那户人家不同意,谁不想自己女儿当正妻?到这里,传言都一致,但之后的传言莫衷一是,有的说倪贤玷污了那少女,少女羞愤自杀。有的说倪贤始乱终弃,想与名门联姻又怕这个少女坏其名声,将其害死。总之那女子终究是死了,因何而死,至今众说纷纭。”
  方运转头看向刑房总书,问:“此少女之死,刑房可有记录?”
  那刑房总书一愣,忙道:“宁安是大县,每年死者难以估量,下官并不清楚。”
  方运点点头,问:“田录,你可知那少女的姓名?”
  田录摇摇头,但他父亲田福生道:“禀报大人,草民记得,那少女姓吕,闺名萍儿,家住城西,好似在老槐巷。”
  “倪贤,你可曾听说过此少女?”方运直视倪贤。
  倪贤面色怪异,似是在挣扎什么。其父倪括忙道:“大人,犬子与那吕萍确实有一段情缘,犬子也想把她迎娶过门,但后来两人因为情事决裂,那女子悬梁自尽。我曾亲自前往吕家道歉,并取得吕家上下的谅解。”
  方运点头道:“此女之事涉及倪贤平日是否胡作非为,刑房总书何在!”说着,方运从签筒里拿出一支令签。
  “下官在。”刑房总书急忙上前道。
  “你派出两人前往吕家,带吕家人来县衙。”
  “诺!”刑房总书上前接过令签,离开大堂去找人。
  方运余光看到,倪贤的腿轻轻抖着,额头浮现细密的汗珠。
  方运道:“回归本案。你二人的第一次斗殴因口舌之争。那其后倪贤连番殴打,甚至将其烫伤割伤,又是为何?”
  倪括一拱手,道:“犬子打过田录之后,本想就此罢手,但总能听到田录在背后咒骂污蔑,才屡次动手!大人,在下与犬子受大人感化,决定认罪服法,不仅要赔偿田家千两纹银,还会在书院让犬子当众道歉并鞭笞三十,圈禁一年,以儆效尤!”
  田家父子一愣,如果倪括早在之前做出这个惩罚,两人绝不会继续告官。让倪贤当众认错并鞭笞,已经超过两人的预想,此案或许可以了结。
  田家父子感激地望向方运。
  第835章 书院院长
  倪贤难以置信望着父亲,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侮辱!当众向一个寒门子弟认错并被鞭笞三十,足以让倪贤成为宁安县士族的笑柄,以后他的威信丧尽,几乎不会再有人奉他为首。
  过去的风光将一去不复返。
  但是,倪贤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咬着牙,在心中不断咒骂。
  大堂之外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倪括的话,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而倪括之妻更是小声咒骂,无比心疼自己的儿子,却再也不敢冲进去喊叫。
  方运冷漠地看着倪括,问道:“公堂之上,本县为尊,如何判决,由本县决定,任何人不得越俎代庖!”
  方运话一出口,被告及其所有家属的心沉到谷底。
  倪括说的责罚已经足够重了,可方运竟然没有丝毫答应的意思,明显不可能会从轻处理,那么,方运的想法不言而喻!
  现场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所有人都意识到此案不会轻易了结!
  田家父子疑惑不解。
  “田录,你站起来。”方运道。
  “是,大人。”田录擦干眼泪,赤着上身站起来。
  许多人看着田录,露出不忍之色,因为他身上的伤痕太多了,多亏他是童生,否则的话恐怕已经废了。
  “这身上的伤痕,你可记得来历?”
  “学生,永不能忘!”田录咬牙切齿道。
  方运问:“你左肋下的烫伤是何时留下?”
  田录的身体一颤,本能地用右手食指摸着左肋的半尺长两指宽的伤口,悲声道:“去年冬日,十一月初七,多人把我抓住,倪贤以火钳夹住木炭按在我的左肋!火炭烧身,如在焚炉,永世难忘!伤我之后,倪贤居高临下说,若是我们一家还想继续告官,下次烫的就不是左肋,而是我的两腿之间!”
  许多人只觉身体微疼,暗骂倪贤不是人,竟然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事。
  “你右胸上的刀伤是何时留下?”
  “去年三月初四,倪贤新得一柄好剑,我正好路过,他们便一拥而上,以我胸膛试剑!倪贤还说,我是童生,受这些伤根本死不了。我曾带着此伤去找书院的洪院长,洪院长除了找大夫来帮我上药治疗,没有说倪贤的半分不是!也就是那日,教我们的孙先生为了我大闹院长书房,要求书院开除倪贤。倪贤仍在,十天后,孙先生被迫请辞!”
  状词和文书上没有提及这事,方运听后神色一动。
  不等方运继续问,田录抬手指向肩头的一处凹陷,道:“在我父亲带我上告的第五天清晨,我被堵在去书院的路上,这处伤,就是被倪贤以青砖拍击形成!”
  “我左臂的这条伤痕很轻,但就在腊月初三的这天,我被当众扒光,遭到冷水泼身,全身挂着冰!足足在外站了半个时辰,一位名门之家的童生实在看不过眼,劝了倪贤几句,倪贤才放我离开!”
  “还有这里,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我头上有一块铜钱大的地方,没有丝毫头发,是生生被倪贤揪掉!那日我痛哭流泪,始终不明白,既为同窗,同为人族,他为何要如此对我!难道就是因为我被他打怕了!就是因为我软弱可欺吗!”
  “还有,他曾握着一把香将我烫的死去活来,还让我喝……喝尿!那时我发誓,一定要杀了倪贤和他的帮凶!杀了这群畜生!但是,想起爹娘,想起妹妹,我再一次屈服!”
  说着,田录突然嚎啕大哭,道:“是我无能!是我无能!倪贤这个畜生,竟然说若是我敢伤他,他会将我十岁的妹妹……我怕啊!我怕我连累家人!我怕我害了家人啊!”
  田录再一次捂着脸大哭起来。
  大堂外的人群骚动起来,谁也没想到倪贤竟然如此过分。
  倪贤家人周围的人不由自主远离,让他们的周围露出明显的空隙。
  方运望向倪贤,问:“这些话你可曾说过?”
  倪贤忙道:“学生该死!那些都是气话,都是无心之过,学生绝不会真想做那等事!学生已经多次向田录认错,那些话只是吓一吓他的。”
  “哦,那你以炭炙田录,扒其衣衫,刺其胸腹,可都属实?”方运问。
  倪贤急忙答道:“我是被谣言蛊惑,做那些事是被冲昏了头,我已经多次支付药费,每次都诚心悔过。”
  敖煌气得直翻白眼,若非这里不能动手,他早就一口火焰烧死倪贤。
  大堂之外的众人终于忍不住,纷纷开骂。
  哪怕倪贤等人与名家关系深厚,也无法阻挡众人的骂声。
  “猪狗不如的东西,要是我儿子早就打断腿关在家里!”
  “读书都读到狗肚子离了,天打雷劈的祸害!”
  “老子也犯过错,但比起这个畜生,简直就是宁安县第一号善人!”
  ……
  公堂之上,方运道:“看来你承认对田录行凶,那此事便好办了。对了,我听说文府书院的洪院长也已经到来?请上公堂。”方运道。
  就见门外的人群中走出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举人,老举人不亢不卑走进大堂,站在倪括身侧,向方运一拱手,挺直身子,道:“老朽见过方虚圣。”
  方运点点头,脑海中闪过这人的资料。
  文府书院乃是宁安县三大书院之一,仅次于宁安县文院,身为文府书院的院长,单单这些年学生的人脉,就足以让他成为宁安县举足轻重的人物。
  宁安县的县丞、主簿和典史等人拥有实权,但却丝毫不敢得罪这位洪院长,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位现任高官就是这位院长的学生!
  更何况,许多宁安县人都知道,文府书院屹立百年,由洪院长祖父创办,多位学生成为进士甚至翰林,那些人不仅在景国有一席之地,甚至在圣院亦有一定的地位。
  每当文府书院大庆,必然有高官送来贺礼甚至到场。
  这位洪院长的实权并不大,但影响力却远超普通知县,甚至超过普通知府。
  方运神色严肃,望着洪院长,问:“倪贤凌虐田录之事,你可知晓?”
  洪院长眉头一皱,中气十足道:“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若没有丝毫的争斗,没有一点血性,如何与妖蛮争斗?‘凌虐’一词过于严重,不适用于此案,还望县令三思。”
  第836章 哦,稍等
  “哦?以洪院长之见,倪贤欺压数十人,火烧剑刺,扒衣饮尿,是常有之事?”方运问。
  洪院长却道:“倪贤终究是孩子,做事不懂分寸,我已经训斥,前任县令已经判罚,方县令何必追着此事不放?偌大的宁安县,政务繁重,方县令为了一起斗殴事件纠缠不休,莫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洪院长清瘦严肃,望着方运的目光极冷,神色有明显的敌视。
  主簿申洺双目一亮,这些案子中,有几个是计知白亲自选定的,其中就有这个书院欺凌案件。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可一旦翻案重惩倪贤,那书院的名声将遭受极大的打击,其他书院不介意落井下石,所以洪院长必然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挠此案重判,否则也不会亲自前来。
  洪院长不仅是正牌的举人,不仅是文府书院的院长,更是望族的族长,在宁安县甚至青乌府的关系都盘根错节。一旦这种人物出手,可能无法抗衡一位县令,但绝对能让殿试进士的各科评等大幅度降低。
  方运先是一愣,很快明白洪院长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原来是自己可能触及书院的利益。
  方运面色一沉,道:“洪院长这是何故?本县只是就事论事,调查童生被欺辱之事,何来纠缠不休?”
  “宁安县要事众多,童生被打不过是区区小事,我不懂县令大人为何还要派人前往书院,扰乱书院秩序!方县令的行为,已经引发书院先生与学子的不满,若引发学子抗议,可不要怪老夫没有把丑话说在前头!”
  方运这才恍然大悟,看来自己派于八尺带人前往书院调查之事,已经被洪院长得知,不然他绝对不会如此强硬。
  方运知错就改,一握官印,彻底封锁正堂周围与外界的联系,只有自己可以收发传书。
  “看来,洪院长不清楚此事的严重性啊。”方运语气稍显缓和,似乎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意。
  “此事,无非是孩子间的玩闹,等到他们长大成人,必然会收敛。”洪院长的声音斩钉截铁。
  方运点点头,道:“本县有一事不明,那些逆种之人,那些强盗杀人犯,大概比这些孩子懂事,长大后收敛了吗?没有!那么,退一步讲,就算他们收敛了,田录身上的伤口能痊愈吗?好,再退一步讲,就算田录身上的伤口痊愈了,他心里的伤口能愈合吗?本县还可继续退第三步讲,就算田录心里的伤口愈合,那些被数不清的‘倪贤’凌辱的人,他们的伤,能愈合吗?不能!既然不能,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们日后的收敛,而是要让他们罪有应得,让成千上万个倪贤知道,犯下大错,必当受到相应的惩罚!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正收敛!”
  门外的众人纷纷称是。
  “《大景律》明令规定,未及弱冠,从轻发落,理当保护,倪贤未满二十岁,老夫也是依法行事。”洪院长依旧冷冷地看着方运,毫无惧色。
  “倪贤害人,理当保护,但田录被害,反而不需要保护吗?律法是保护少年,不是保护少年畜生!不是保护少年罪犯!当少年罪犯获得保护的时候,当他们知道自己犯罪成本很低的时候,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去害人!枉你桃李满天下,枉你堂堂举人,是非不分,有何颜面谈论律法!本县告诉你如何保护像田录这样的真正少年,那就是重罚倪贤!”
  倪贤等被告面色惨白,方运的态度已经太明显了,若是普通县令,他们甚至敢在大堂之上闹事,但对方是虚圣,就算闹事,也只敢在背地里闹,绝不敢明面跟方运翻脸。
  洪院长反驳道:“我已经屡次教育倪贤,并罚其抄写经书,得众圣教诲,重新做人。有教无类,谁都可以得到教化,这是孔圣之言。而孔子曾言‘老弱不受刑’,莫非方虚圣想推翻孔圣之道?”
  “巧言令色!此句中的‘刑’,乃是指用刑,而非是刑罚!更何况,倪贤身强体壮,害田录至此,何来‘弱’之说?”
  洪院长神色缓和,又道:“孔圣之道,教化为先,刑罚在后。若方县令真的遵从人族圣道,请把倪贤交给老夫三年,若三年之后倪贤仍然屡教不改、怙恶不悛,那老朽带此劣徒,负荆请罪!”
  “哦……”方运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又漫不经心道,“敢问洪院长,倪贤在文府书院读了几年书?”
  一语微声,却如平地惊雷。
  所有人本能地看向洪院长,发现洪院长竟然为之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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