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再看地上,她原先脸朝下的地方有一颗石子静静地躺在草丛间,尖锐的表面被血液染的有些无法分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灰蓝色的天边挂着半圆的新月。
  傅臻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缓了数秒才感觉模糊的意识聚拢许多,弯腰拾起草地上的书包,脚步踉跄地走出了树林。
  长道上的路灯已经亮起三两盏,教学楼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校园里飘过阵阵凉风,让人止不住地打声冷噤。
  保安室里的警卫正迷糊的打着哈欠,打算过几分钟就进去查楼,检查学生是否全部离开。一个不经意地轻瞥,却瞧见玻璃窗外有个血肉模糊的影子飘过。
  他吓了一跳,等人走远两步才看全那人身上穿的是恒中校服,连忙推了门跑出去,大声喊道:“喂,学生,出什么事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傅臻却跟没听见似的,一个劲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手上的书包好几次提不住,拖在地上。她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眼里闪着求助的光芒,茫然地将四处望着。
  然而学校两侧的车道上空空如也,来接学生的私家车早就开走了。
  啊……是啊,都这么晚了,张叔没等到她肯定先回去了……
  唔,也好……要不然张叔看到她这样一定要担心了……
  傅臻艰难地思考着,勉强辨清了方向,就朝公车站的方向走去。
  她上公车时,明显地在车上引起了一波哄乱。
  也是,那浸染了整个下颌和脖颈的血迹,就算说她是刚从杀人现场回来,也不会有人怀疑,再加上她膝盖那片裸露在外的青青紫紫,单单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
  傅臻将脑袋低了低,恍若没有感受到车上乘客的排斥和恐惧,投完币后,就朝后面的位置走去。她所过之处,众人都连连退开数步,生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因为是下班时间段,车上有很多白领,以及刚在附近商业街逛完准备回家的年轻人。
  傅臻扫视了一圈都没瞧见一个空位,拉环太高她够不着,只好尽量找一根栏杆来保持自己的平衡。
  站着的那些乘客们显然也瞧出了她的心思,生怕被她挑上自己所站的地方,牢牢护住了自己所靠的栏杆,严实地连让人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傅臻薄唇轻抿,抓着书包带的手微不可见的攥紧。那个布满伤痕的白皙手背上,有隐隐的青筋暴露。
  车子没有预警的开启,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
  但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所有人……
  他们甚至背开了身子……
  呵……这么拥挤的公车,唯独为她空出了一方自我发展表现的空地,还真是让人感动啊……
  傅臻整个人连带书包被重重地甩了出去,扑倒在地上。
  她的两只手臂笔直地撑着地面,头发披散下来,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坐在爱心专座上的一位老者发出一声沉重叹息。他站起身来,上前扶起傅臻,“小姑娘,你坐这吧。”
  傅臻全身的关节像是被人打散了一般,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冲人机械地鞠了一躬,眼底空洞而无神。
  老者把人扶到座位上坐下,自己则拉住了边上的拉环。
  有几个年轻人愧疚地错开眼,不再说话。
  这辆傍晚的巴士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二十分钟后,傅臻到古道桥站下车,老者还没下站。她冲人再次机械地鞠了一躬,这才动作迟缓地拖着脚步下车。
  夜晚的古道桥显得格外平和,河水倒映着堤坝上的街灯,闪着粼粼的光。
  身形单薄的少女,仿佛任意一阵风都能刮跑似的,沿着右边的人行道缓慢行走。
  ……
  荣时放学后先是陪傅涵去了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就为了买几个小蛋糕,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不过对方说是要给妹妹买的,他也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不至于半路少爷病发作,直接甩手走人。
  等他们骑自行车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半路却看到张叔驱着车又从傅宅开了出来。
  傅涵讶异地推着车上前敲车窗,“张叔,你这个时间去哪儿啊?”
  张叔看到迎面走来的两人,连忙降下车窗,焦急道:“大小姐!臻臻小姐不见了,我在学校没接到她,回家找了一遍也没看到她!我刚刚已经给先生、夫人打过电话了,他们马上赶回来。”
  原本已经打算往自家方向走的荣时快速折了回来,眸间闪过凌厉的光,单手撑在车门,“你给我好好说,什么叫做人不见了!”
  张叔被少年的气场震慑了一下,一点也不敢耽误地把事情说了出来,“我下午去接臻臻小姐,到了放学时间她突然打电话跟我说她要值日,让我在外面等等。但我等了半个小时也没等到人,刚好我今天带了身份证,就到门卫那里登记了进去找她,可她班上一个人都没有,我给她电话也没接,后来还直接关机了。我以为她是有事自己先回家了,就想着先回来找找,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先生和夫人晚上有一个慈善晚会,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老师呢?你找过她的班主任了吗!”荣时想起上次傅臻被数学老师留办公室的事情,急忙问道。
  张叔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不自然的神色,“找,找过了,臻臻小姐没在老师办公室。但班主任跟我说了另一件事……”
  傅涵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顿时急了,“班主任说了什么,张叔你快说呀!”
  张叔尴尬地搓了搓手,于是把班主任同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从海报事件到学生间的流言蜚语。
  傅涵和荣时瞬间怔在那了,在白天的时候他们无数次听人把这件事当做笑料提起,却从没想过会与糖糖有关!
  荣时回过神后,飞也似的踩着脚踏板驶了出去,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一下子就冲出好远。
  傅涵腿软的几乎有些站不稳身子,平日在学生会指点江山的她现下也变得有些六神无主,手脚使不上力地爬上自行车,自言自语道:“对……我,我也出去找臻臻。”
  张叔看她精神不稳的状况,连忙下车扶她,“大小姐,您别急,就先由我和阿时少爷出去找,您在家等着,免得臻臻小姐回来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傅涵手无足措:“对,你说的有道理。那,那我现在回家,你快去找,要是找到了马上给我打电话……”
  “好。”张叔确认了傅涵无事,这才重新上车发动殷勤。
  另一边的荣时已经骑车冲出了小区,沿着平常上学的小道,穿行在河川边。他一路望着人行道上的行人,祈祷着下一秒傅糖糖就傻傻地站在他面前,说她手机不小心没电了,又找不到张叔,所以才这么晚坐车回来……
  她还那么小,那么单纯,他完全想象不到她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感到多么的无助害怕……
  古道桥上,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一步一停顿地往前挪行着。人走累了,便在原地休息上一会儿;感觉稍微有点力气了,又继续往前走。
  荣时在看清人影后,瞳孔微不可见的骤缩,几乎是从高速驰行的自行车上飞身跳下,狂奔上前。
  自行车没了扶持,顺着惯性往前滚了两圈,便倒在古道桥的护栏上,发出乒零哐啷的一阵响。
  傅臻听到噪音,反应慢半拍地掀了掀眼皮,就看到荣时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
  他的样子有些狼狈,碎发混着汗水,乱七八糟地黏在额角,因为奔跑,身上的校服也显得歪歪扭扭,与平日那个清贵骄矜的大少爷截然不同。
  她眨了眨眼,抓住书包带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
  在那个混沌的大脑里,有几个画面如闪电般穿梭而过——
  “我原以为少爷只会喜欢会长那样的女生,没想到还是这种来历不明的野鸭厉害。哎,白白可惜了那么般配的一对儿。”
  “呵,现在知道疼了?就凭你竟然还敢勾引少爷,是嫌命不够长么?你个不要脸的贱人。”
  ……
  半晌,傅臻的目光漠然地错过荣时。
  她拖着书包,从人行道的右侧绕向左侧,径自穿过他,书包拖在沥青路面发出低低的摩擦声,像是心碎的声音。
  荣时几乎是咬着牙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压抑而痛苦,“为什么装作看不见我?”
  傅臻没说话,却也没挣开他的手,一双眼,茫然地望向远方。
  她的校服皱巴巴的,一双白色过膝袜就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沾满尘土,还划开了几道口子。下巴处的伤口最是触目惊心,顺着下颌线弯出一道圆月形。鲜血凝固了,血迹顺着纤细的脖颈,浸染领口,暗成黑红色。
  许久,她道:“很晚了,我要回家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表情呆呆的,没有一点神采,像是被人抽走灵魂的傀儡,呆滞而无神。
  荣时心中一酸,在一瞬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忍着眼底的酸意,他轻柔地摸摸她的头,什么也没问,只是道:“嗯,是很晚了,但我们要先去一趟医院,然后再回家……你姐给你买了很好吃的蛋糕,我们去完医院就回家,你要是喜欢吃的话,我以后还给你买……”
  傅臻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也不知把话听进去了没有。
  荣时吸吸鼻子,背过身去,仰头望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胸口汹涌的情绪。
  他俯下身来,小心地将人背上肩,也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喃喃低语道:“不要怕,很快就没事了……”
  膝盖被触碰后引起的疼痛让傅臻的眸光产生了小小的波动,但也很快死寂下去。她一动不动地伏在荣时的背上,跟盛夏坐在窗台上晒太阳的模样无异,祥和而平静。
  随着身下人的步伐加快,她真切地听到了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
  第40章
  张叔车子开到半路,看到丢在路边的自行车和书包,下车确认后,发现是荣少爷的单车和小姐的背包无疑,而且小姐的包上还染了几滴血迹,不由心里涌上不详的预感。
  等他赶上时,只看见荣少爷背着自家小姐疯了似的往前跑着。他把车子开到他们身边,才瞧清楚小姐身上的累累伤痕,顾不得问上前因后果,赶忙道:“少爷!把臻臻小姐抱上车,我开车去医院!”
  张叔喊第一声时,荣时还未从满溢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只是一个劲的往前跑着。直到张叔连喊了数声,他才茫然的回头,猩红的双眼闪过一丝孩童的无措。他的手紧紧地箍着傅臻的腿,哪怕精疲力尽也不曾放手。
  而背上的傅臻不知道什么时候昏迷了过去,许是累极了,感受到贪恋许久的温暖,便不可抑制地陷了进去。她的两只胳膊松散地搭在荣时肩上,摇摇欲坠。
  张叔自己的女儿也差不多这般大,瞧到小姐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感到一阵心悸,连忙下车,帮衬着荣少爷把二小姐抬到后车位。
  方才在路上太黑没能看清,现下在车灯的照耀下才发现除了那几个瞩目的伤口,傅臻手上脚上的淤青红肿不计其数,衣服裙子上印满了灰扑扑的脚印,被衣服遮挡的地方更是不知道到底伤得有多重。
  张叔感受到车上的沉闷气氛,不敢有半分懈怠,将油门踩到底,往市第一医院驶去。
  ……
  傅宅。
  傅年和余堇柔刚从慈善晚会赶回,身上的礼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一脸忧心忡忡,刚好撞上打算出门的傅涵。
  “妹妹呢?回来了吗?”
  傅年在路上已经联系了警局的好友让人帮忙派出警力搜寻,打给张叔时对方手机占线联系不上,没有办法和头绪,只好抱着侥幸心理先回家看一趟。
  傅涵紧绷许久的情绪在见到父母后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唰唰的往下落,“阿时刚刚发短信给我,说是找到妹妹了……但臻臻,臻臻好像被人欺负了,受了很重的伤,他们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正打算赶过去……”
  傅涵一段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余堇柔听罢后几欲要晕过去,若不是傅年手疾眼快地扶住她,恐怕她连支撑自己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张岁月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精致脸庞上充斥着不敢置信的痛楚,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的糖糖……我的糖糖不会出事的……”
  傅年饶是备受打击,但他作为一家之主,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垮下,冷静道:“他们有没有说是哪家医院,我们现在就过去。”
  傅臻吸了吸鼻子,点头:“嗯,在第一医院。”
  ……
  另一边,张叔打电话给医院叫急诊处的医生护士出来接应,正好错过了先生的电话。
  因为不确定患者有没有伤到骨头,傅臻被搬到推车上后,就被先送去各种拍片、做ct。过了好半天才推进手术室。
  傅年和余堇柔华丽的礼服与医院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们在确认女儿的安危之前也没有旁的心思去在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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